盛开的杏花

作者: 苏阳

今天是一个真正的春日:嫩绿的麦田,远处是紫色的山丘,如此美丽,杏花已经恣意地开放了。——梵高《盛开的杏花》

潭水闪闪发亮,潭边深绿的狼尾蕨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那尖尖的叶片在水中弯曲,似乎下一秒就会弹出水珠,溅向在水潭里游泳的我们。在碧绿椭圆的小水潭中,我们赤裸的下半身神秘地消失了,成了一枚枚扭动的蝌蚪。就在我们陶醉于这片清凉时,一个红色人影跳入水潭,等她浮上来,头发湿湿的一坨堆在头顶,是个女人!她如果在水下睁开了眼睛,一定将我们这些十二岁的男孩看了个遍。我们尖叫一声,沿着小溪匆忙而逃,我的一只拖鞋在慌乱中顺着小溪飘走了。等我光着脚垂头丧气回到家,不用想,从镇上回到村里的暑假的第一天,等待我的必是父亲老余的一顿臭骂。我没想到,竟然还有陌生人跳入水潭。

黄昏的时候,我看到隔壁院子里站着那个女人,往竹竿上晾一件还在滴水的红色泳衣。她个子高大,眉毛乌黑,眼睛深凹,眼瞳里仿佛什么都一一映现又仿佛空无一物,如秋天收割过后的稻田。当她转过身看到我时,稻田里飞过两三只呱呱乱叫的乌鸦。“你儿子?”她问。我妈龙胆在院子里喂狗,说:“是,他叫普洱。普洱,叫阿姨!”她冲着我微微一笑,荒芜的稻田里长出了青青小苗。她说:“叫我阿蛛就好,蜘蛛的蛛。”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龙胆喜滋滋地说:“老白的院子总算租出去了!”不得不说,阿蛛的运气真好,她来得正是时候,正赶上村里新农村建设。每家每户的院子统一围起了竹篱笆,有了黄绿篱笆的院子比以前漂亮多了,院墙上还新搁了一排排的陶罐,陶罐里盛开着玫红和橘黄的太阳花,小河边撒了无尽的花籽儿,只等来年春天。

阿蛛租的屋子四四方方,绿琉璃盖顶,如同公厕。我们站在屋里,打量着这焕然一新的室内,烤面包的香味滋滋地钻入鼻孔,靠窗的长条木桌上放着一叠叠盘子、菱形花纹的高脚酒杯、银色的刀叉、奇形怪状的碗。我拿起桌上一块粉色的石头,寻思它是什么宝物。阿蛛告诉我,这是喜马拉雅玫瑰盐,它是一个烛台。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里面,青苹果的香味袅袅而出。多么奇妙啊,火焰不能融化它,而只要一沾水,它就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天气一热,它摸在手里湿答答的。新奇的玩意太多,它们挨挨挤挤地排在一起,铜制的小猫头鹰,只有我手掌那么大。核桃小屋,轻轻打开,仿佛走入小人国的世界,这小人国的人儿估计只比火柴棍脑袋大一些。从窗口往外看,院子里的电线杆也被描画一新,杆身被涂蓝,蓝色上密布着白色花朵。龙胆问她画的是什么,她说:“梵高的《盛开的杏花》!”她一边说一边从屋里取出一块桌布,铺在院中的长桌上。这块厚厚的蓝色桌布上,也是一树白杏花,每朵白杏花都用银丝线勾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瞧,那才是梵高的杏花,它伸展着,闪耀着,而电线杆上的杏花站了起来,像爬山虎似的要爬到天上去。龙胆摸了摸那块厚实的桌布说:“我们云南也有这样的布!”桌布上的杏花和我们见过的杏花完全不一样,它白中带黄,黄中带绿,绿中带粉,让人眼花缭乱。

这块桌布在月光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当它上面摆上了白色餐盘、银色刀叉和倒满红酒的酒杯,这些花朵统统消失了,只有闪烁的银点,如鱼儿一样在湖中忽隐忽现。阿蛛披散着满头卷发坐在院子里吃晚饭,这时的她和早上的她不像同一个人。早上,她头发挽起坐在桌前,面前的胡桃木托盘里放着五只小碟,不多不少,正好五只。我从二楼窗口俯看着那五只小碟,鸡蛋、玉米、红薯、三片西瓜、一把坚果、一杯牛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它们规规矩矩地站在那托盘里,好像穿了制服般,立马变得不一样了。看着它们,我觉得饿,但看到龙胆扔在寿碗里的两条红薯,我却不想吃,好像躺在那红彤彤寿碗里的是我奶奶。

龙胆站在院中,对我说:“阿蛛采了那么多的一年蓬!她肯定不知道这花掉花瓣掉得厉害,就和狗掉毛似的。”一年蓬野花,龙胆也采过,花瓣细碎如毛线头,半天不到,就会落下一层花瓣。老余就骂:“叫你不要采,叫你不要采!”他叨叨个没完,十分钟后他又尖叫道:“看,桌上铺了一层头皮屑似的!”“叫叫叫,叫叫叫!”龙胆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把一年蓬扔到院子里。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大瓶蓝紫的一年蓬,直到阿蛛院中传出音乐,她才快步走到阿蛛面前,问阿蛛在吃什么。阿蛛说牧羊人派,就是土豆泥加碎肉,铺上一层奶酪在烤箱里烤二十分钟。“这样的夜晚,没有酒可不行啊!”阿蛛递给龙胆一杯红酒。河边的微风拂过,带着夜晚的清凉,龙胆脸红了。她说:“我想唱歌,我很久没唱歌了!我可是云南人!”可是她已经离开云南三十年了。阿蛛点头说:“云南是个好地方!”龙胆鼓起的金鱼眼直视前方黑乎乎的远山,她唱起了《舞女泪》:“一步踏错终身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为了生活……心中的痛苦向谁说……”阿蛛从屋里取出一把吉他,放在膝上。我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是一首英文歌。她时而低头,时而昂首,如一面铜镜折射月光。在这样的夜色和音乐中,龙胆想说些什么,我都想说些什么了。我坐在自家院中,与她们仅隔一墙竹篱,我知道龙胆又会老生常谈。果然,她说,老余接了外地的活,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她半夜偷看他的手机,猜猜她发现了什么,一个女人的照片,相册里多出了一张他初恋女友的照片!他们为此争吵不休。龙胆没有再多说,但我知道他们争吵有时并不全是因为初恋女友,任何女人,老余只要多看两眼,她就会想入非非。有一次,我看到龙胆站在窗口,她斜睨着眼睛,透过院墙边的竹篱笆,可以看到阿蛛的一举一动。阿蛛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跳舞,音乐节奏加快,她晃动脑袋,扭动得更加厉害。站在院墙边的老余微微笑着,似乎也被音乐迷醉了。

坐在桌前,我才真正看清了这块桌布,一朵朵的杏花在月光下凸起,大小如一朵朵真花。“真是满满一桌子的花啊!”龙胆羡慕极了。阿蛛说,这是她在泰国买的。她一眼就爱上了,那可是梵高的杏花啊。她十四岁时在图书馆看到了梵高的这幅《盛开的杏花》,立马迷上了。因为它,她学了美术,因为学了美术,她在美院里遇到了她的先生。他是她的老师,他比她大很多,但才华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笑道,就像催情剂一样,催得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龙胆说:“就像我们云南的阿芙蓉!”“他人呢?”龙胆问。“我们离婚了。”她抿了一口酒。她那么轻描淡写,龙胆和老余争吵的事突然变得不值一提。太阳底下无新事,我突然想起了同学们之间流传的一句话。

没多久,全村人都知道阿蛛是离异女人了。她来租房的第一天,人们揣测她租房是为了开民宿。等到她屋里传出面包和咖啡的香气,她或许是要开一个咖啡馆。但一个月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做,只在村上闲逛,手里拎着采花用的竹篮。一提到阿蛛,老头们就会说,那个拎着花篮的女人。八月时,她给房间装上了空调。当我看到小琴和她男人在家里为了阿蛛家新装的空调外机远远对着他家大门而争吵打架时,我就知道他们是演给阿蛛看的。小琴跑到阿蛛这里哭诉,这样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们就会来这一套。空调外机移到了院子里,空调的嗡嗡声和院外哗哗的溪水声混合成一首催眠曲。有时阿蛛关了空调,睡到院中,她只想听听雨后院旁小溪那纯粹的流水声。她凝视满天星空默默无语。隔着竹篱,我都能闻到院中那袅袅的桂花线香的味道,盛夏里桂花飘香,让人如在梦中。每天清晨,她就坐在院中发呆,她在听鸟叫。清晨的鸟最活跃。有一种鸟很奇特,它先长长地叫两声,然后再停一会儿,再短促地叫两声,仿佛某种暗号。阿蛛在院子里吹着口哨学它叫,引得那些鸟儿气急败坏地叫得更凶了。

龙胆吃饭的时候,盯着那张划痕累累的桌面,一脸愁容。她也想在餐桌上铺上桌布。第二天她去镇上赶集,真的买了一条回来。等到铺到桌上,才发现这可能不是一块桌布,而是一条老粗布床单,她被人骗了!床单上倒是满满几团紫花,铺了床单的桌子,放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菜碗显得非常奇怪。龙胆说:“要是我有那块杏花桌布就好了!”仿佛有了那样一块桌布,整个房间就将熠熠发光,老余就会面带笑容地坐在桌边。我父亲他似乎从来不笑,没有什么可笑的,他耷拉着脸,仿佛我和龙胆欠了他二两银子。

村上人从来不锁门,阿蛛也是。她要出去,就把门虚掩一下。我看到她拿着红色泳衣出门后,就溜进了她家。我早就注意到她总是把杏花桌布叠好放在窗前长桌抽屉里,果然,它就在那里。我把杏花桌布铺到我家餐桌上,这时我才醒悟到这条杏花桌布只有铺在阿蛛的桌上才好看。好看的不仅是桌布,还必须要有亮闪闪的餐具和刀叉,还必须有鲜花:它必须像变色龙一样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看看我四周肮脏的墙壁,沙发上扔满了龙胆的衣服,几只鸡在院子里巡视,一排沾泥的脚印通往院边的菜地,我摘的插在矿泉水瓶里的几朵紫色桔梗已经干瘪——好鞍需配在好马上才好看,杏花桌布突兀地在黑乎乎的小客厅里发光,简直就像从外太空掉下了一块陨石。

我把桌布还回去时,发现了一样好东西。它就躺在抽屉的角落里,一本裹着咖啡色牛皮的笔记本,和我小时梦寐以求的笔记本一模一样,光是摩挲那柔软的皮子和皮绳就让人兴奋。我忍不住解开那细细的皮绳,一页页地翻过去,原来里面只不过就是阿蛛画的杏树。翻到第十页时,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画的杏树吗?那天下午,我在溪边碰到了阿蛛。我家的狗阿三跟着阿蛛在闲逛,我问阿蛛去哪里。她说去爬山。我说我也去,我很久没爬山了。村后的小路走到尽头就是双峰山,双峰山有两座山,我们准备从左峰山上,从右峰山下。我们爬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左峰山顶。从左峰山到右峰山有一段平平的路,就像两座山中间搭了一座桥,这座桥上种了不少的杏树。她一棵棵地仔仔细细地看,不仅看,还要画下来。“每一棵树都不一样!”她说。可在我眼里,它们一模一样。她让我站在树旁,想象自己是一只站在枝头的小鸟。“你看到了什么?”她问。我看到山下春水湖的形状像一只猫摊开四肢。她让我换一棵树。从这棵树的角度,春水湖又变成了一头行走的驴。这真奇妙!阿蛛把笔给我,让我画一棵杏树,第十页上的杏树歪歪扭扭,那些树枝就像人伸出双手在呼喊。当时阿蛛只把内页给我,早知道在这样的本子上画画,我该画得更好才是。现在它丑得不像杏树,倒像马上要进炉子的柴火。阿蛛说:“这棵不错,我喜欢,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春水湖。”我说:“这是老周家种的杏树。”我们村上的人都以种树为生。龙胆常说,老周生意好是因为他精,来村上吃饭的人把车往他门口停一停,他都要跑出来收停车费,不是三块,五块,他要二十。阿蛛听了仿佛很失望,在我画好的杏树旁打了个叉叉,我画的树显得更丑了。我说,野杏花才美呢,去年春天我就见过一株。我和老余上山抓蜈蚣时就看到过。老余抓了满满一桶,那些灰红色的蜈蚣在铅桶里一只爬到另一只身上。我们还抓到了一只刺猬,它圆睁着双眼,灰色的大鼻子破了,像一条委屈巴巴的小狗。阿蛛急切地问,野杏花在哪?她想去看一看。我回忆着春天时记忆中的山路,我记得它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因为就一朵,远远的还以为是一朵云呢。但现在是夏天,它不再像春天那样显眼,它仿佛躲了起来,所有的树木都枝叶繁密,一片青绿而不分彼此。我们在山上绕来绕去,穿过茶林,穿过松林,竟然迷路了。熟悉的山林在黄昏骤然明亮又暗下去的光线中变成了陌生的模样,好不容易走到山下,天已黑。我突然发现我们竟然走入了湖边的杂草丛里。阿蛛看到那些小房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我抬头一看,那不是小房子,那是墓地。那看上去墙最白的小房子,就是我奶奶去年的墓地。此时,湖水拍打着芦苇丛,发出噗噗的低吟声。湖水离我们那么近,月亮在湖的对岸朦胧微红,草丛里有簌簌的声音让人惊惧。我害怕地挨近阿蛛,阿蛛却站在那里发呆,说你奶奶可以天天看这么美的风景呢!月光下,她披头散发,好似一个鬼。我们沿着湖边小路返回。路边树林里萤火虫闪烁,如点点烛火,这个熄灭,那个燃起,连绵不绝。树林里幽深的黑暗更黑,烛火更亮。你若一直盯着看,那幽暗就如一个走廊,那点点烛火如幽灵,召唤着你,吸引着你朝深处走去。阿蛛说,你奶奶变成了萤火虫。笔记本上阿蛛画的萤火虫像婴儿一样长着小手和小脚,它们围绕在我画的丑陋杏树旁,如一群天使。

不光我画的杏树旁打了叉,许多杏树旁都打了叉,我数了下,打叉的杏树有十八棵,没打叉的有十三棵。

游泳回来的阿蛛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她此后再没铺过杏花桌布。当那个男人到她院子里吃饭时,铺在桌上的是一条格子桌布。红绿格子交织成灰色的小点,与那条杏花桌布一比,这条就显得太普通了。

男人一走进村子,一开口问路,我们就知道他是苏州人。春水村附近有一百多个苏州人,他们租了附近的地种树。周末,他们坐在我们村上的小饭馆里喝酒喝到半夜。整村都能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突高突低,柔软婉转,像一群清晨鸣叫的画眉。我们都记住了那个调调。夏末时,苏州人走了一半,老余说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多地方需要树了。有一个苏州人,四百五十元一亩包了六百亩地,他包了一年后付不起租金跑路了,地归了原主人,复垦后二千元一亩,原主人赚了。有地就有一切,我爸一直这样说。几年前他租了两百亩地,从种下树苗到收获卖钱至少需要四年,一棵紫薇原先可以卖一千元,现在只能卖六百元。这或许就是他一天到晚垂头丧气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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