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六十周年抒怀·战友篇

作者: 李寿生

初梅惜别清风客

初梅未绽,人间惜别清风客;

夜雪同寒,午梦遥思铁马时。

这副挽联,是我写给老领导老战友、原27军79师副政委、常州市天宁区原区委书记杨锦良同志的挽联。2024年1月2日14时29分,他病逝于常州中医院,享年84岁。噩耗传来,痛哉惜哉!满含热泪,我写下了这篇悼念文字。

1964年至1969年,我在陆军第27军79师警卫连服役。其间,当过公务员(警卫员和公务员的区别,前者是为首长服务,后者是为师部机关服务)。“文革”中,曾借调至师部支左办公室搞文字工作。杨锦良1959年入伍,记得1966年即调至师政治部青年科任干事,后擢任干部科科长、236团政委,师政治部主任、师副政委。当兵不久,我就与老杨认识。乍一见,白面书生,五官端正,标准的国字脸,高高的个头,坚挺的步伐,少尉军衔在肩头闪亮,在师部机关有美男子之称。我以为他是城市兵,一交谈,方知他老家在武进南夏墅。由于我哥哥在南夏墅武进师范当过老师,因此对南夏墅印象不浅。他为人谦逊和气,见到我们这些新兵蛋子,从不摆架子,更不动辄训人。看到我爱上了新闻报道,总是给予鼓励。南京军区《人民前线报》老编辑来部队上课,他想方设法通知我参加,让我不断充电。他说,光看不写,眼高手低;光写不看,眼低手也低。唯有多看多写,方能不断提高。

老杨从一个普通战士提拔至副师级干部,在仕途上每前进一步,他都付出极大的努力,取得优异的成绩。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为人民军队建设夙夜辛劳,坚韧不拔。20世纪70年代初,老杨就当上了科团级干部。我军1955年实行义务兵役制后,他是全军最早一批当上科团级干部的义务兵,在同类战友中属凤毛麟角。之前的科团级干部,几乎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干部。后来他的不少部下,都反超过他,擢升为少将、中将,还有上将。对此,他没有半点怨言、一句牢骚,而是虚心接受他们的领导,认真学习他们的优点和长处。闲聊时,他曾经对我说过,职务越高,责任越大。干部升迁,一靠才能,二靠机遇,不能以官职大小论英雄。吹牛皮,拍马屁,拉关系,那不是我们共产党人干的事!

1984年,在全军百万大裁军时,他脱下军装,转业至常州,历任市建材局党委副书记、市化建工委副书记、天宁区委书记、物资局党委书记。因是战友,彼此交往渐多。我每在报刊发表文章,他都认真披阅,并来电鼓励。我出版的几本诗文集,他十分重视,并关注报上对我作品的评价。战友的每一个微小进步,他都给予肯定。

杨锦良转业后,先后在几个区局当过主要领导。他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不拉帮结派,攀龙附凤。有一次战友们私下问他,可曾去过市长书记的办公室?他一脸茫然,答曰:“除了到市里开会,市长书记的办公室,我东南西北搞不清!”然而,战友们有什么困难,他都热情相助,从无当年师首长的架子。

这则故事给人记忆太深。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末的一天,原27军79师警卫连指导员、1947年入伍的离休老干部刘汉文同志来常州探望战友。于常州军供站招待所,连队几位老战友自费宴请刘指导员,并邀请杨锦良和当年的警卫连长、后任副师长,转业后担任市民政局长的蒋国金二位作陪。杨锦良虽然转业前曾是79师首长,但对解放战争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尊敬有加。席间,蒋国金出门一趟,发现副市长张某人就在对面的一间包厢赴宴。老杨任天宁区书记之时,张某人仼天宁区区长,两人是搭档。当时,分管建设的副市长张某人正大红大紫,众星拱月。于是老蒋提醒老杨:张领导就在对面,是否过去敬杯酒?老杨莞尔一笑:不去了!表情上露出对这位张大人的不敬。后来,张某人因贪腐问题被查处,服刑多年出狱后,一贫如洗,众叛亲离,非常狼狈。然而,老杨一向同情弱者,从不歧视犯过错误或失足之人。时值过年之际,早已退休的老杨,专门设宴款待了张某人。无人理睬的张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当年的老搭档,担任过师首长的老杨,并没有唾弃他,瞧不起他转业前仅是个小排长。张某人热泪盈眶。他后来因病早逝,但老杨的高风亮节,一直铭记心间。

市物资局党委书记,是老杨从政的最后一站,之后退居二线长达5年之久。其间,他从不向组织上提任何要求。他的女儿早已下岗,儿媳没有正式工作,都在私营企业打工。按理,老杨先后在四个区局和工委当过负责人,他完全可以通过熟人或部下,为女儿、儿媳谋一个较好的饭碗。但他不开后门,不谋私利,一尘不染,称得上一位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临终前,他留下遗嘱,后事切勿惊动单位,不买豪华墓地,不办任何仪式,骨灰安葬在家乡的乡村安息宫,让他魂归故里,和先逝的父老乡亲朝夕相伴。

寻找谷副指导员

步入老年,最热门的活动之一,莫过于同学聚会,战友聚会,同事聚会。1964年至1969年,我曾在27军79师警卫连当过5年兵。当年的连长、指导员都是解放战争入伍的老兵,副连长和副指导员1955年入伍,是共和国实行义务兵役制的第一批军人。难忘2002年4月,在老指导员刘汉文的牵头下,退役在苏锡常镇和扬州、连云港的战友在常州首次聚会。分别了33年的战友重逢,其场景十分感人,握手时, 人人手心里都捏出一汪汗水。从此,战友的联谊会一发而不可收,至2013年,以AA制的形式,先后搞了12次聚会。常州、无锡、苏州、杭州、南通、扬州、镇江、盐城、泰兴、东台,人越聚越多,地点越聚越广。聚会共旅游一色,联谊与交流齐飞,不亦乐乎!然而,每次欢聚,战友们心头总有一丝遗憾,连长、副连长和指导员都见面了,当年的副指导员谷占松怎么联系不上?怎么会踏遍铁鞋无觅处?记忆中的谷副指导员,中等个儿,圆脸大眼,伟岸正直,器宇轩昂,对工作他一丝不苟,对战士他亲如兄弟。操苏北灌南灌云一带口音,将“吃饭”说成“彻饭”,“占领”读成“见领”。谷占松哪里人氏,有人说是灌南人,有人说是灌云人。2011年春天的南通聚会,当年的机枪班长、后擢升炮团政委、转业后担任靖江市委副书记的刘银松出了个好点子:“不管灌南灌云,托人到两县军转办打听一下,也许会有下落。”退休后,我曾在常州高新区报帮忙好几年,结识了一位魏村籍的副刊作者殷红坚,退休前曾任灌南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于是几次电联,请他在两县军转办查找。由于时隔久远,记忆模糊,郭谷不分,我报过去的名字竟是郭占松,这也许是《沙家浜》里的郭指导员给人印象太深。殷副部长亲临该县军转办找人,又请灌南县军转办的朋友联系灌云县同行,得到的回复均是“查无此人”。山重水复,好不容易接上的线又断了。搜肠刮肚,辗转难眠,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谷占松的蛛丝马迹。一个记忆突然闯入我的脑海:2002年4月,老指导员刘汉文来常,给我看过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全连战友的通信地址。作为有心人,当时我将此复印了下来,并请朋友帮助打印。上面肯定有副指战员的地址。于是,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这份纸张发黄了的通讯录。“谷占松 灌云 四队 中四大队”赫然入目。好记性不及烂笔头啦!谷占松,不是郭占松,怪不得两县军转办在电脑上都查理不出。1976年前,农村实行人民公社体制,小队、大队、公社,队为基础,三级所有。面对这行简缩的文字,琢磨了半天。这个刘指导员真有点稀里糊涂,怎能将生产小队——四队放在中四大队前面,怎会没有公社名称?看了这个令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地址,我想到常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诗人马士勇是灌云人,何不问问他。没想到马先生是个灌云的活地图,他说:“四队现在是个镇名,在灌云很有名气。就在我家河对面,小时候,我经常游过河去,到四队集体大田里去偷瓜。那时,偷瓜不算贼嘛!”

马诗人不愧为热心人。他给我献上一计:现在农村村委一级的电话,百度里都可以找到。于是我在百度里输入“灌云县 四队镇 中四村委”,神奇的网络马上跳出中四村委的风土人情的介绍及其村委电话。我惊喜不已,立即拨通了中四村委的电话。当我说明来意,村委干部马上告知谷占松儿媳的电话。也许是她听不懂我的常州普通话,也许是社会上诈骗电话太多,她马上挂断了手机。此刻,我只能再次向殷红坚先生求援,殷副部长马上获得了谷占松父子手机号码,并和他们通了电话,告知我的来历。幸福的一刻终于来临,我拨通了失联长达半个世纪的老首长的手机,尽管谷的乡音浓重,通话有些吃力,但副指导员真真切切地被我找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微信群将喜讯插上翅膀,全连的老战友沸腾了。当晚,谷副指导员的手机被打爆了。八十高龄的老首长一连几个晚上都久久难以入睡。

在老连长老指导员步入八旬高龄以后,1963年入伍的老班长吴玉林先后两次在泰兴口岸镇接待战友聚会,按照老领导的嘱托,他成了第二代战友联谊会的领导核心。在老吴的精心联络和安排下,战友们决定委派部分代表去连云港灌云县探望老首长。在战友联谊活动12次告一段落后,又一波战友联谊的新高潮被掀动了。

2017年9月8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天高云淡,日丽花香。迎着满天霞光,战友们从四面八方向连云港进发,向灌云县进发,向四队镇进发。87岁高龄的老连长李栓不顾年事已高,执意前往,请儿子开小车从扬州风驰电掣上高速;长期在上海政法系统工作的老班长宋广裕,去虹桥机场搭乘飞机扶摇直上千里蓝天;老班长、后来出任80师保卫科长、转业后在泰州市口岸船舶工业公司干得有声有色的吴玉林,带着刚刚出炉的黄桥烧饼,天刚蒙蒙亮就借车从江边口岸出发,11点不到就赶到了目的地。安徽老战友、后任警卫连副连长的江贤宏,生怕路途遥远耽搁大家行程,7日晚提前一天就到了连城登壹宾馆。1959年入伍的警卫连元老郑松如,2002年4月第一次战友聚会,他从连云港乘坐10个多小时的火车来到常州,感动了所有的老战友。今天一早就来到朝阳东路上的登壹宾馆恭候大家。我和其他战友分别从常州、苏州、盐城乘坐大巴。苏州的三位老战友年龄均在75岁以上,上午8点在苏州南门乘坐头班车,一路上用微信给大家拍下所到之处的标志性建筑,报告到了何地。整整颠簸了7个小时,下午3点前最后一批到达连云港。

马不停蹄,下午3点,全体战友从连城登壹宾馆出发,分别乘坐老连长和吴玉林的小车,外租一辆面包车,向灌云县四队镇进发。1小时左右,战友们便来到谷副指导员所住的四队镇街西社区。

1937年出生的谷占松,时年已80周岁。1955年入伍后,由于他出色的政治素质和军事素质,1961年提干,被授予少尉军衔,1963年擢升中尉。1964年秋天我入伍,他已是师部警卫连副指导员。因工作需要,1967年他调任炮团指导员。1972年军队一大批干部复员,他是其中之一。时值“文革”,中央提倡能上能下,能官能民。复员后,他回到老家灌云县四队镇担任街道支部书记,1973年上半年被调到圩丰乡农机站任保管员。1980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党中央拨乱反正,给这批数以万计的复员干部改办转业。于是,谷占松被提拔为四队镇食品站站长。党叫干啥就干啥,做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是那个年代共产党员的座右铭。在四队镇食品站站长的岗位上,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一干就是20年,直至2000年退休。期间,他的老部下,有的提升为师团级领导,有的转业后担任了县长局长处长,以及一些国有大企业的厂长、总经理。

谷副指导员住在四队镇街西社区一间普通的民宅,平房两间,前后三进,后面是卧室和厨房。中间是一处偌大的院子,约有14米长、7米宽,园子里满目青翠,花木成荫。靠墙的竹架子上,爬满了南瓜藤,挂满了结霜的长柄小南瓜,煞是可爱。不知是哪位战友,采下一条南瓜,作为纪念品回去收藏。今年80周岁的谷副指导员,比记忆中的瘦了许多。人老会缩,矮了一些。岁月如刀,在他黑黝黝的脸庞上刻满皱纹。嗓门仍然很大,中气十足。10余位战友来到谷家,他和家人早已在门口等候。大家约定,见面后不自报家门,让副指导员一个个辨认。分别毕竟半个世纪了,当年满头乌发的小伙子已被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所替代。他眯着眼认了半晌,只叫出了老连长李栓和吴玉林、宋广裕、蒋进兴、刘训才的名字,其他都模糊了。于是战友们一个个自报家门,与老首长热烈握手、拥抱。大家在院子里坐定以后,谷的家人捧出了一盆盆桃子、苹果、梨子,摆满了一桌,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特别诱人的是那一大盘灌云地产桃子。一只只个大皮薄,芳香四溢,晶莹圆润,像似碧玉雕成。当我将寻找谷指导员的故事向大家简要汇报后,1961年入伍、1966年提干后任苏州军分区宣传干事的老战友郁万聪幽我一默:建议给李寿生荣立一等功,奖品寿桃一只!他拿起一只红白相间的大桃子塞到我的手里,战友们笑逐颜开。长寿当然是最高奖品,我毫不犹豫地将桃子削去表皮,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去。尽管我有糖尿病,不能吃太甜的水果。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战友们情意绵绵。有的回忆部队战斗,有的畅叙地方收获。战友们有的从师团级岗位上转业,有从普通一兵退伍回乡。回到地方,有的当上了县长局长厂长,有的还是寻常工人和农民。每次相聚时,战友们从来不喊师长团长局长厂长,仍以当年连队职务相称,老连长、老排长、老班长叫得热热乎乎。

曾经担任过师政委王世延(后任民航部和北京卫戍区负责人)的警卫员的战友宋广裕,退伍后曾到复旦大学攻读过法律专业,写得一手好文章,退休后又迷上了书法和太极拳。他从上海带来两幅裱好的书法作品。一幅赠给谷指导员,一幅请苏州战友转交给九十高龄的刘汉文指导员。他的行书,录南唐人李煜词二首,师法二王,笔走龙蛇,自成一格。字里行间,充盈着离别情、战友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晚,谷占松一家在四队镇一家最好的饭店,招待分别了50年的战友们。谷指导员早已戒烟戒酒,以茶代酒。他的三儿子、二女婿,代表他们的父亲,用当地盛产的好酒,向父亲的战友们一杯杯敬酒,一个个干杯,“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觥筹交错之际,将淮海大地壮士威猛性格豪爽表达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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