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女作家与她们笔下的常州

作者: 佘朝洁 周洁茹 陆克寒 薛金炜 陈璐 史文彬

编者按:2024年11月28日,《翠苑》创意写作研究中心、多少读书会和光读书会与周洁茹文学工作室于常州金东方玖园联合举办“周洁茹与佘朝洁:常州女作家与她们笔下的常州”作品讨论会。与会专家学者有:常州画院名誉院长、常州美协名誉主席周俊炜先生,著名山水画家薛金炜先生,常州工学院人文学院陆克寒教授,江苏理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陈璐教授,江苏理工学院艺术设计学院莫小新教授,艺术家董文胜、唐磊、史文彬、于达波等。两位常州籍女作家讲述合作创作《宫梳名篦》《常州小姐》《江流向东》三个小说的缘起及过程,小说之间的关联,此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小说中呈现的常州风貌,与常州故事相互映衬,相互印证。专家学者们则专注于对作家作品的观察,对合作方式的观察,各自阐述,提出意见和建议。

佘朝洁:我先写了一部分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一个禁忌,这个禁忌有可能还会存在很多年。我写的是一个葬礼。

这个葬礼,在后来与周洁茹合作的小说《宫梳名篦》(刊于《百花洲》2024年第六期)当中,我压缩成几句话。简写是我从她那儿学到的最重要的技法。

她说你怎么这么啰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啰唆在哪儿。从来只有我嫌别人啰唆,那些写作者的一千字,只讲了一句话。

直到她改我的稿子,我读了一页,说了无数个啊。啊,原来文章是这样写。

不过是顺顺当当把话说清楚。

倒装、修饰,都会产生咯噔,有咯咯噔噔的感觉就是啰唆了。

顺顺当当又各有不同,冷峻的顺顺当当,淡淡的顺顺当当,娓娓道来的顺顺当当。我可能适合娓娓道来。

当我开始写书,周洁茹这个名字便是压迫。压迫来自两方面,一是你知道周洁茹吧?二是你怎么不知道周洁茹?第一点的意思是“我知道她但是不知道你”,第二点的意思是“你一个写作者怎么可以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她?”。

我是不大服气的,我也是个有才之人,只不过没有她这样的名气。

所以我确信自己一定很喜欢听别人说周洁茹的坏话,也一定附和过诸如“她这样做显然不对”的话。

名气虽然好,也是一个不轻的背负。我现在看周洁茹,渐渐懂得江湖传说当中她的不饶人,不是攻击,是防御。我依稀能想象她还是一个小女生的时候,是如何艰难自处。我换了一种角度,把这些观察,一种女性对男权社会的观察写进《常州小姐》(刊于《特区文学》2024年第12期)。我把写好的内容传给周洁茹的时候,很不自信。还好,她说,你写得很好。

我的自信有些盲目的部分。我还是很自信。

《江流向东》(将刊于《万松浦》2025年第二期)不是太容易读,但是三部小说作为一个整体的话,可能会容易读一点。周洁茹写小说,以纯对话进行推进,假如时间线拉长,对读者就不大友好。而时间线,是周洁茹小说整体的一个线索,她所有的小说都可以时间进行重新组合,构成一篇新小说。

江流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采访、写人物报道,包括现在大家都知道的新闻的客观性原则,都是现实里的江流教会我的。现实里的江流写过周洁茹,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是周洁茹写作的瓶颈期。

周洁茹小说里的情绪越来越淡,氛围越来越浓,不知道和现实里的江流有没有一点关系。

周洁茹写江流,写到最后痛哭。我没有,我读别人写的东西会痛哭,自己没有写哭过。

我这么一说,不知道诸位能不能被小说的深情感染。

美术进入当代,美术作品就经常需要文字辅助了,好比一幅作品需要一则说明书。我觉得,小说也可以有一些说明,凭借说明,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

我和周洁茹能有合作,显然是我获利,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比较好的文学期刊上有作品发表。这一切源于洁茹对父母的爱。

所以,我们的合作,源于爱,我们的作品,是爱的味道。这句话有点啰唆,但是这一次,这句啰唆,就留在这里吧。

周洁茹:小说是不可以合写的,这是写小说的规矩。

我写了三十年小说,我更明白这个规矩。但是我与佘朝洁合写了。

我们合写的方式是,我写一段,佘朝洁写一段,但我们写的是一个事情,至于谁写的哪一段,非常明显。因为我是对话推情节地写,佘朝洁就是现实主义地写,也就是编辑们比较喜欢的那种写。我们这么写的好处在于,计算稿费非常清楚,谁也不会比谁少一分。难处在于整合,各写各的,但还融合得很好,最后呈现出一个完整、清晰,甚至还有点精彩的故事,这是本事。

佘朝洁对今天这个活动是有疑虑的,我怀疑她一夜没睡,一夜都在疑虑。让我说,有这个虑的时间,不如打扮得漂亮一点,来跟大家见面。常州是有女作家女画家的传统的,这是佘朝洁的原话。我最近也在写我们的常州姑娘沈琼枝,沈小姐有勇有谋,才貌双全,每次出场都闪闪发光。我们要传承常州才女的风采,我们的每次出场也得是闪闪发光。

我跟佘朝洁合作,也有人感到疑虑,因为我们之前没有任何来往。我们上一次的接触,算是接触吧,还是在十四年前,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江婉平车祸去世,金磊把我拉入了一个QQ群,说要为江婉平出一本文集。群里都是江婉平的朋友,佘朝洁也在其中,拉我入群,因为我有香港书号,但我一入群,群里一个人开始说难听话,说什么呢?说美女作家以前一年发十八个小说的,如今只能发八个了,说美女作家写不出来了不要那么暴躁嘛。说我的另一个朋友,终于离开家乡去到国外却混得悲惨,成为笑话。我一怒之下,把自己退群了。当然这绝对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能回到那一刻,我得让那个人退群而不是我退。

群里其他人的反应,我没管。群里的其他人,也没管我。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去年我的工作室在青果巷我外婆家的老宅揭牌,佘朝洁写了篇《周洁茹把别人跳舞的时间都用来写作》祝贺。要找她字句的毛病,毛病很多,比如别人跳舞跟我写作没有关系,比如我的时间即使不用在写作也不会用在跳舞,但她在文章中说我“说话不饶人,但每每言及家乡,都那么柔软,甚至弱小”,我是感动的,尤其一句“周洁茹想家得很,令人心疼”。我觉得她懂我。

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的后果是我就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江婉平的女儿。直到去年,我有个新书会在书式生活青果巷店。活动的前一夜,佘朝洁突然找我说可不可以带江婉平的女儿来。我说来来来,这要问的吗?婉平的女儿站在面前,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我说,真漂亮啊。我就是这么说的,真漂亮。

佘朝洁后来又写了篇文章,说我被众人包围抽身不了,一句“真漂亮”已表达到对故人之女的感情。我回忆了一下,什么样的包围能叫我抽不了身?所以不不不,绝对不是被包围,而是我不得不转个身,拼命遮掩我将要喷涌而出的情感。念旧!当然得念旧。这世上怎会有不念旧的人,不念旧的,那就不是人。

佘朝洁说过江婉平挑人,我也挑人,我从来就是单打独斗,但我能与佘朝洁合作,她在她的发言里说过这一句“这一切源于洁茹对父母的爱”,似乎有些不知所谓,但确实是这样,因为爱,由于爱。

书式生活的读书会后,我们突然熟识了起来,之前二十年三十年没一起吃过饭,后面连着一起吃饭,也是神奇。那次是在听松楼,吃了饭人群散去,佘朝洁陪着我行动不便的父亲走在最后,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动,我们快要上车她送给我一个礼物——一把常州梳篦厂生产的楠木梳子。我对家乡的梳篦感情不一般,一直想写,一直没写出来。佘朝洁长期耕耘于发现记录保护常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如果有一天我写出来了常州木梳,只能是得益于佘朝洁的帮助,这是我当时的一个想法。当然了,现在我们已经写出来了。

我和我父母坐到车里,她在车窗外跟我挥手告别,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那个场景,我一直记得。

这些日子我也在回忆我们之前的二十年三十年,很早就互相知道,朋友都重叠,但就没有一起“混”过。“混”是佘朝洁的用词,我会用“聚”这个字,我们就没有一起“聚”过,用字的差异可见文风的差异、为人的差异。

佘朝洁说“周洁茹”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只是有一个缀加的条件:在文学从文学本身向文学消费转型的时期。后面还有一句缀加:那年她二十岁。

要找她字句的毛病,如果不是那个时期,如果不是二十岁,“周洁茹”就不应该“如雷贯耳”?周洁茹不服。但周洁茹又惯于自黑,周洁茹说:“都说我好命撞上个好时代,说得跟我不是同一个时代似的,你也来撞撞看?”这一句自从出现在某个访问里,就经常被调出来引用,以彰显个性。

我的想法是,这个“如雷贯耳”用得确实好,但不如“德高望重”,接下来我要追求的就是“德高望重”了。

陆克寒:《宫梳名篦》是周洁茹和佘朝洁两位女作家合作的一个中篇小说。小说创作借取常州地方文化的元素,作为常州代表性非遗项目的常州梳篦,被有意识地整合进小说叙述中。常州梳篦制作传人杨其强,其故事展开构成小说叙述的一条主脉。小说创作又采用周小姐与余老师对话方式,两者之间的言语来往呈现出不同的个性特质,且延伸出各自的故事,由此显露出内在的精神界面。对话体曾经是小说叙述的一种时尚形式,我们在十八世纪欧洲小说中多有见闻。而从更深广的文化史视角省察,对话则是一种文化创造与文化表达的传统样式,有孔子师徒对话和苏格拉底师徒对话为证。我这样说并非刻意拔高《宫梳名篦》的小说价值,实在是想要说明:对话体的小说样式,委实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合写小说比之于单一作者的创作,也不言而喻具有某些复杂性,具有复调的叙述特质。

《宫梳名篦》显然是将杨其强的人物故事与周小姐、余老师两个叙述者的故事交接在一起了。或许,这实非作者的有意安置,却是文本呈示出来的客观样态。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叙述局况:小说作者立意表述的非遗故事,在小说叙述进行中不知不觉被搁置了,小说叙述的焦点不经意间就转移到了人物身上(杨其强、周小姐和余老师)——这是小说叙述的本分所在,也是小说家的职分所系;有经验的小说家当然知晓、并且能够把握住——小说叙述的使命在于,并且仅仅只在于这个世界上活着(或活过,或将要活着)的人们。而打量这三个人物,其内在世界均遭遇着某种烦恼——我称之为“纠结”。如此看来,小说具备某种精神呈现的深度蕴涵;但是,小说叙述没能在此充分展开,只是浮光掠影般一扫而过,不能不说是叙述的遗憾。

薛金炜:周洁茹是中国文学一个时期重要文学现象的代表人物,在家乡常州的文化圈里肯定是重要话题。我因不在此圈,交游又有限,今日才认识。但她的闺蜜徐枫是我来往较多的同行,也算是有点虾须蟹脚的联系。她的文字潜在的影响力,也许若有若无、曲里拐弯地影响到我。年轻一代在比较开放时代被激发起来的才气、活力、轻盈、飘逸、跳跃性等等,像我这样从严肃沉重年代过来的老人,肯定是很神往的。

认识佘朝洁也很晚,是在一个朋友的办公室,她进来就看墙上的一幅书法,“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挂这个字,说明主人认可此语与此书,佘朝洁却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字既不有容,也非无欲,而是相反呢!”我在心里称奇:眼光犀利,出语俏皮,何来此人!

第二次见到佘朝洁就是周院说的易英老师讲座那次了。权威学者易老师肯定是从未遇到如此不客气的挑战者,所以耿耿于怀了多年。佘朝洁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快人快语特立独行口角生风那样的。

在我粗疏的眼里,两位才女的文字属于一个时代,有许多相同。她们的对谈《才女记》好像比小说更加引人入胜,是她们内心最直接的呈现,这种相互的肯定和批评也极可珍。周洁茹批评佘朝洁啰唆,佘朝洁自己的反思和保留,都很有趣。就如画史上有倪瓒与王蒙,是疏体与密体的区别,恽南田论画,一是以简为贵,二是又主张高逸之作不必以笔墨繁简论。文学史上的显例是雨果和罗斯金,可说是啰唆的极致了,他们太能说,啰唆中有大量耐品的信息,就别成魅力了。

陈璐:认识周洁茹快三十年了。初识她时,常州几乎听不到讨论她的声音。但当时,在中国文坛、中国文艺批评界,已经出现一个新的名词,叫“七○后女作家”,周洁茹的名字已经开始频繁出现在这个名单上。于是我开始注意她,我开始读她的小说。一开读,就一篇接一篇地读了下去。她的小说很吸引人。但她的小说吸引我的,不是其中的故事,不是情节人物,而是小说的语言,一种我在传统的小说作品中读不到的、非常特别的语言。周洁茹的小说语言十分自由,无所羁绊,敏感尖锐。尤为特别的是,她的语言不是单纯用来讲故事,不是单纯为描绘人物、排序情节而出现的,而是为彰显自身魅力而出现的。周洁茹喜欢用独白的或对白的方式来陈述她自己的和别人的,就发生在当下的、现实的和心理的经历。正是这种写小说的语言方式牢牢吸引了我的注意。后来我一直关注她,她从常州奔赴加州,从加州去纽约,又从纽约去香港,再从香港去加州,返常州,我一直关注着她的写作。让我高兴的是,今天的她已经成长为一位著名的女作家了。我真欣慰,我是常州第一个为她写作品评论的,而且研究评论的,就是她的小说语言。今天重读我那篇二十五年前的论文,依然感觉我当年对她的小说语言的感觉、分析与评论都非常准确!今天读她的小说,我们能明显感觉她的语言特色不仅没有丢,反而越来越浓郁,已经成了她专有独特的写作方式。只不过,经过二三十年的辗转迁移,她的经历让她的小说语言少了些年轻时的尖锐与犀利,多了些中年的厚重与沉稳。我很高兴,今天见到的周洁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依然那么聪明漂亮,依然充满朝气和理想。希望看到她更多的优秀作品。

史文彬:艺术创作通常情况下是创作者个人的心灵之旅,所以创作者通常是孤独的。但是也不尽然,历史上合作创作的艺术作品也很多,但多见于文学之外的其他艺术领域。

多年前我曾经去过安徽滁州的醉翁亭,见过苏东坡、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双绝碑刻,两个伟大艺术家的艺术作品同时在一块石碑上呈现,给人特别的艺术震撼力。

我也曾经观看过很多当代名书画家的笔会,书画家之间相互合作完成一幅国画也是常有的事,这种合作也往往容易成为圈内的一段有故事的佳话。但是文艺圈作家合作完成一个小说的事情似乎很少听说或遇到,个中原因我也在思考。这次两位常州才女周洁茹和佘朝洁合作完成三篇小说,这种合作本身就是文学界一个很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事情。

两位女性作家在同一部小说中用不同的视角、不同风格的笔触书写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维度,增加了小说的丰富性,读来更加有趣生动。这种创作方法是一种非常好的尝试,希望她们再接再厉,满足读者的更多阅读体验和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