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位常州女作家
作者: 周俊炜佘朝洁邀我参加她与周洁茹两人的文学对话,说也是周洁茹的点名相邀,高兴之余,亦有纳闷:去国既久,她还不忘故人之谊?但未曾细思就答应了。
朋友送我到了会场。进门后,见几位女士在安排座次,分发材料。我正琢磨谁是周洁茹,其中一黑衣女子转身迎我:“周老师,三十年不见了。”我搜肠刮肚地要将眼前的形象与往昔的印象进行重合,效果并不理想,恍惚间却有了些疑问,她为什么强调“三十年”这个时间概念?但忙着应付回答却不及细想。座谈中,大家聊了新作与往事,各抒己意,其乐融融。我也发了言,与她俩对了话,但周洁茹似乎意犹未尽,言语中有所保留。
三十多年前,主持《翠苑》杂志的是我的一班哥们,常邀我为其中的文字画插图。出版后,按例会送上几本,我亦会在闲暇之时作一番浏览。日久便对常州的作家圈有所了解,常常只需一目数行,就能分辨出是哪位哥们的杰作。
某期,见到一小说与往日不同。先是篇幅洋洋洒洒,而后语言别出心裁,叙述方式又自成一体,让我意外。我以为只是特例,偶尔的昙花一现,没想到成了常态,以后几乎期期都见。《翠苑》是双月刊,虽是地方文联主办,却是全国发行的正规刊物。彼时,文学刊物不多,文学作者却不少,狼多肉少,竞争也是难免,每期必上,并不容易,一是文字水平必须出众,二是文字数量亦须可观,这就引起了我对作者的关注。这是个女生的姓名——周洁茹。果然,哥们告诉我,此乃一枚小女生。说“小”,因为她还是个高中在校生,这更让我惊讶。
记忆中,周洁茹写的似乎是她身边的生活故事,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比旁人有更细致的观察和更丰富的细节。别人没有察觉的东西,她一眼就看到了;别人忽略的东西,她一下就默记在心了。她并不在意故事的逻辑线索,而是着迷于对事物的认识,以及语言文字的表达和表现。细节的刻画成为主要手段,支撑了整个文章的结构。在叙述上,一种由内而外的冲动,将本来平淡无奇的根须拉扯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有着一种不同于其年龄的老练。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而非后天训练所致。我知道这种能力的可贵,是天生作家的基本特征,待以时日,必能成就大器。
不久,她成了文联的专业作家,在杂志社坐班。我去玩时亦曾见过几面,留下了对本尊的浅浅印象。后来,杂志上的文章少了;后来,就不见人了……在哥们的片言只语中,大约知道她去美国了,后又到中国香港。这让我有了隐隐的自得,未卜先知,我的判断被证实了。
会后是照例的晚餐。酒过三巡,套话说完,便自由交流,二三组合开起了小会。佘朝洁远远地向我举起了手机,屏幕闪亮,现出一女子的速写头像。隔着座位,我老眼昏花,又不明其意,以为是她或是她的师友所作,敷衍地夸了一句:“挺好。”便与邻座继续叙旧。但周洁茹拿回了手机,在桌子对面大声问我:“您还记得吗?”记得什么?我再仔细看,看清后才发现,这居然是我的作品,画的就是周洁茹!
我完全茫然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找不到曾经画过这张画的信息。周洁茹说,那是她刚到杂志社不久,我来送稿,在几个哥们的撺掇下,草草地画了这幅速写。画面上的周洁茹年轻稚嫩,生气勃勃,眼中透出对未知世界的喜悦,以及对未来人生的自信。右下角有我的签名和日期:1994年11月16日。真的是“三十年”!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周洁茹总是意有所指,她手里真握有一张“王牌”!也明白了我与她早就有所交集,不仅只是点点头的朋友。大家追问原作的下落,“当时就被一个大哥代为‘保存’了”。哄笑声中,众人纷纷“谴责”大哥“心机”颇深,以大欺小。
一个人的聪明才智从小就初见端倪了,一个人的成就早在年轻时就注定了,真正实现还是需要以后的时间和历练,周洁茹去国离乡的经历就证明了这点。一趟远足,用了人生许多时间,但也实现了她的自我,满载而归。这幅画成为她人生经历的佐证,也成了我“一画成谶”的证明。
三十年后,周洁茹言语中的锋芒犹存,外表上却早已不是当年的稚气女孩了。但是,一个成熟作家与自己的早年生活产生了联系,她的当下就有了脚注,她的形象不再单薄,眼前的陌生人也不再陌生。
偶然的一次即兴之作,留下了珍贵的回忆,不仅定格了周洁茹的青春时光,也定格了我那一段不再年轻的艺术时间。那时的我,依然残留着青年时期的激情,下笔轻松,造型夸张,线条奔放,因为喜欢毕加索而喜欢上了智利画家万徒勒里。他是受到毕加索影响的现实主义画家,是里维拉和西盖罗斯的朋友,曾为诺奖得主聂鲁达的诗集作过插图,擅长黑白对比,又有玛雅人的原始趣味。我喜欢毕加索的粗野,也喜欢万徒勒里南美式的直率,就使这幅作品有了这两个画家的些微痕迹。
绘画,不仅是作画者和被画者的生命记录,也是整个时代的精神写照。一个开放的时代能使个体的内心自由,个性张扬,本能得到充分释放,亦使一幅小小的作品产生了张力,表达了无拘无束的个人情感。时间流逝,世事变异,画主成熟,画家老去,画风不再,只有画中留下了各自的过往和对一个逝去时代的共同追忆。绘画的价值就是保留历史,成为历史。
见到佘朝洁的时候,她还是个工作不久的小女生。那年,画家张友宪来游,我们被邀来陪他作乐。一女生来寻他,叫张老师,才知道是他在常州的学生。不久,听说她出了一部小说,惊奇。得书后翻阅,语多讥刺,亦写到那次的聚会,我不免一阵紧张,担心自己也成了其嘲讽的对象。所幸翻遍全书,不见我的“踪迹”,便有了躲过一劫的庆幸,对她陡然生了好感。毕竟,一个学美术的女孩能写作出书,洋洋数万言,还是让我佩服的。以后见她,常以此事打趣,“但凡找到一丝恶语,就没得朋友做了!”
在那本题为《古意深处》的书中,她提出了对世态人情的看法,娓娓道来,皆成文章,显示了她的写作天赋。一个涉世不深的美术女生能有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跨界之作,已是很好的成绩了。
在写作上,她有着独立的对世界的认识,不愿与人苟同,也不愿循规蹈矩、四平八稳,处处标示出了与众的不同。但她无意装神弄鬼,而是性格使然,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尤其是写一些与女儿的内容,真真切切,饱含着年轻母亲对孩子的真爱和希望。不过,她是有刺的,与那些官样文章的写手不同,她不愿说假话,文章中写出的都是真话,生活中讲的也是真话,但真话使人不适,就难免使她不安,有些小心翼翼。我看惯了共性社会的雷同和乏味,她的独特文字和行为常常带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让我得以了解年轻一代的思想和认识。有时,我怀疑她就是安徒生家的那个孩子,在耐心地等待皇帝出巡前的换装,就为了喊出那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大实话。
多年前,我邀请了央美的著名美术史论家易先生来常州小叙。为了助兴,找了一众好友来听他讲史。易老师兴致勃勃地讲完课后,意犹未尽,提议可互动提问。这是客套,大凡只需发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过过场即可。但佘朝洁不然,认认真真递了一字条,要想求知解惑。易先生打开看后,面呈尴尬之色,回答得吞吞吐吐,颇有不悦之意,让我也一阵惶恐。为了洗清我有意做局砸场子的嫌疑,酒桌上我频频罚酒自饮,易先生也就大度释然了。我亦以为画了句号,此事已然了结。几年后,我们同赴欧洲考察。闲聊时,他忽然提起此事,虽无恶意,但能看出旧伤未平、余怒未消。之后数年,还几番提及。我看过那个字条,似乎未有什么不尊与不雅。易先生是个见过江湖风浪的人,如此在意,亦不是其平时风格。因此,我把这一次没有弦外之音的、正常的学术活动的“失败”原因,归结于“易老师的不爽,是拜她的‘认真’所赐”。认真是会伤人的。或许,我们常常高估了别人的承受能力,低估了人的脆弱性。
佘朝洁的文学创作多于美术创作,参加作协的活动多于美协的活动,我也是将她视为作家的。几年前,她创作了一批画,去家乡展出,邀请我为她站台。开幕式后,家乡的领导宴请来宾。席间,我当然义不容辞地要为她吹捧。我说:“小佘老师是著名作家,作品很有影响……”餐后,她找到我,很认真地对我说:“周老师,你怎么说我是作家?我是画家!”本来这只是一句应景的话,她却较真了,这使我惊讶。我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但我丝毫没有看轻文学的意思,无论中外作家,但丁、罗贯中……我都喜欢,本质上我也更倾向于文学缪斯。不过,我也赞赏她的这种态度,如果让我再做一次人生选择的话,我还是会追随艺术缪斯的。想想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毕加索,那才是一帮好玩的人!佘朝洁尽管在文学上取得了很多成绩,内心也许还是不愿改变自己的原始身份,不愿认定已成为作家的基本事实。她有着对自己绘画才能的骄傲,兴许,还有着与自己心仪的一些绘画大师为伍的自豪。
这种认真也体现在她的写作中。她认认真真地完成应命的申遗之作,查阅地方文献,力求准确,不搞文学夸张,不以乡土情感替代历史真实。同时也认认真真写了一些关于美术的书,如《妈妈的课堂》《兰陵画画生》,是简明的中国美术通史和地方美术史。她有着自己的认识与选择,将艺术的发展脉络梳理得清晰明白,做到了既有观点,又不过于主观,说理和说事结合得恰到好处,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我对她的先生说,这些作品达到一定数量时,就有意义,就有价值,会对地方文化产生积极的影响。
佘朝洁曾为拙作《恽南田》作过书评,其中的一句话我非常喜欢。她说南田的家乡“是从艺术家的哀荣里得到了城市的荣誉呀!”道出了我写作的本意,是其他朋友和读者没有说出的话,亦是我数十年的人生感悟,令人心酸心痛。我想她是仔细读过书之后才作的评论,才能说出这样一句深刻的话,足见她的认真不是刻意的、偶然的、假装的。认真,是文学和艺术的根本。如果作家和艺术家也随波逐流,那么,文学和艺术还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当我在会上听到她与周洁茹都说要写一部伟大的书——是很认真地说,当然非常感动,但也看到了这句话背后她俩内心的单纯。我知道,伟大,是需要更伟大之人来识别判断的。放眼周遭,那些原本可能成为“伟大判断者”的精英大哥们都成了网红、公知,想着法子要赚庸众和粉丝的银两,哪还有闲情去发现“伟大的新作”,哪还愿意扩大自己“伟大者的队伍”?缺了评判席上亮分的评委,谁给你打分?在平庸成为文化主体时,“伟大”只会是三五知己之间的相互认同,但知己们是否有这眼光和格局呢?这一切或许才是需要更加认真思考的。
当“伟大”降生时,谁来接生?
作者简介:
1953年生于上海。1982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文学学士。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常州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常州画院名誉院长。作品入选于《第七届全国美展》、《第九届全国美展》,获法国《国际小型版画双年展》Riom 城市奖(1991年)、《第四届全国工笔画大展》铜奖、《江苏省首届美术节》银奖等。2005年结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艺术与批评”写作研修班,多次随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史考察团赴法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和美国等国考察。2016年被聘为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参与各级评审。出版《湛然自在——周俊炜艺术笔记1986-2008》(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0年),《灵肉之惑》(散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2013年),《恽南田》(专著,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