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麦子

作者: 李海燕

等女人从麦地追到家里,弟弟已经把她的男人给打了。

十天来,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昨天天气预报说近两天有大到暴雨,一大清早,人们就拿着镰刀去地里抢收麦子,街上不时传来吵吵嚷嚷的打招呼声。女人打理完家务,用塑料袋装了两个馒头和两瓶水,临走时跟正低头写字的男人说,中午我不回来了,饭菜在电饭锅里,你自己想着吃。男人这才抬起头看女人。女人说,我去割麦子,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男人说,我也去吧。女人说,不用你,我爸和我弟忙完自家的就过来帮忙。女人说完,背上一捆塑料布,走了。

月上东天时,女人把割完的最后一捆麦子抱到地头堆起的麦垛上,蒙上塑料布,四周用石块压好,才直起腰。女人看看麦地,又抬头看看明晃晃的月亮,这会儿父亲已经来过电话,说明天一大早就和弟弟过来帮忙。女人捶了捶酸疼的腰,回家了。

累了一天的女人睡得实,后半夜的一声雷响却把她惊醒了。还没等她做出反应,爆豆似的大雨就下起来了。女人趴在窗台上,心急如焚地看着外面的雨,再也没了睡意。天刚露出一点儿亮光,女人就冲出家门,顶着雨向麦田跑去,结果发现一大半麦子都泡在雨水里。

女人看着变成一片汪洋的麦田,脸色煞白,嘴里发出呓语一般的声音,老天爷这是要断了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冒雨来到麦地的弟弟骂了一句,怒气冲冲地向女人的家里跑去。

男人鼻孔里流着血,一脸惶恐地看着怒气冲天的小舅子。小舅子还在吼,你这种男人有什么资格娶老婆养孩子!麦子都沤在地里了,你还有心思写你的狗屁诗!说着,他抓起桌子上的那些稿纸,三下两下给撕了,扬了一地,你这些狗屁诗能当饭吃吗?

男人的鼻血像两股小喷泉,呼地喷射出来。男人无比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女人生气地把弟弟往门外推,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走!

弟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人一眼,活该你受罪!说完,他气呼呼地走了。

男人读高中时就在省报上发表过诗歌,是校园里的一颗文学明星,也因为对此过于迷恋,没考上大学,只好回乡种麦子。但他的心却不在麦子上。有时他正拔着草或喷着农药,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立马坐下来写,把要干的活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个吃饭比天还大的地方,男人的诗还不如一粒麦子金贵,没有哪家父母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男人,但女人愿意。她和他是同学,在学校时就崇拜他,女人喜欢他身上的那股斯文劲儿,喜欢他说话的文明味儿,喜欢他读诗时眼睛亮闪闪的样子。会做活儿的男人一抓一大把,但会写诗的男人,十里八村只有他一个,那才叫稀罕。女人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新婚之夜,女人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麦子,只管生长,其他的事交给我。

女人惯着男人,她不让男人下地干活儿,不让男人进厨房,让男人只管写诗。每当男人的诗在杂志或者报纸上发表的夜晚,她都偎在男人的怀里,让男人读给她听。这时,所有的辛苦劳顿就像春天的雪,融化在男人的温情里。

女人看着男人痛苦的样子,心疼不已,一边责骂弟弟,一边把地上的碎纸片捡起来放在桌子上。好在弟弟撕得并不太碎,女人找来一卷透明胶布,边安慰男人,边用透明胶布粘诗稿。

窗外的雨,仍稀稀拉拉地下着。

女人把诗稿粘好了,刚才抱头蹲在那儿的男人却不见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男人。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男人手拿镰刀向麦地跑去。

男人在那片泥泞的麦田里,捞着被雨水泡软的麦子。他脸上淌着泥水,平时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时凌乱地贴在脑袋上。两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陷进泥里,打了赤脚他竟然也毫无知觉。

突然,男人一下子跌坐在麦田里。

追过来的女人心里一惊,慌乱地向男人跑去。

男人坐在泥水里,双手抱着左腿,脸扭曲着。浑浊的雨水里,浮现出若隐若现的血红色。

女人伸手想扶起男人。男人身子一歪躲开了,爬起来继续拼命地在水里捞着麦子。

男人的左腿被镰刀割了一个大口子,两只脚几乎被扎烂了,被雨水泡得像失去血色的唇瓣,握镰刀的那只手满是血泡。

女人用尽力气把男人拉出麦地,拉到村医疗所。

回家后,女人流着泪给男人挑手掌上的血泡,挑一下,问一声,疼吗?

男人木然地摇摇头。

夜深了,他们默默地躺在炕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存。

女人犹犹豫豫地靠过来,男人没动。女人把一只手放在男人的胸脯上,男人还是没动。女人温柔地摩挲着,男人索性闭上了眼睛。

女人一下子抱住男人,带着哭腔说,对不起!以后别做这样的傻事了,我心疼……

男人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一束光在眼里慢慢地聚拢,他抓住女人的一只手,用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从今往后,我跟你一起侍弄麦子。

女人眼里含着泪,使劲地摇着头。

男人的手越攥越紧,女人感到了疼痛,泪水像两股水流一样涌出来。

那年,男人写的一首叙事诗《你是我的麦子》,刊发在本省很有影响力的期刊上,并被评为“年度好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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