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本楼

作者: 岑燮钧

朱夫子丁忧回舜江府,为老母送终。老母高寿仙逝,他倒也说不上有多悲伤,每日诵读诗书自娱,深研圣人之学,似乎颇有心得。一年后,朱夫子受邀到文蔚书院讲学,与朋辈坐而论道,学生们纷纷慕名而来,一时斯文蔚然,成了佳话。

一日,表弟李公廷因公自京师而来,顺便往访朱夫子。两人在花厅用酒,闲话家常。其时,院中化雪,檐前滴水,窗外腊梅盛开,幽香如缕。表弟问朱夫子丁忧期满之后有何打算,朱夫子倒也坦然:“权在吏部,按部就班,先行报到,但等任命,如此这般吧。”

表弟捋了一下胡子,小酌一口,缓缓言道:“朝中之事,表兄难道不知?若不去打点一番,怕是等到头白,也未必轮得到你啊。”

朱夫子沉吟道:“话虽这么说,毕竟有违本性……”他向表弟敬了一杯:“你在京城,先帮我打探一番,看有什么方便的……”

果然,如表弟所料,朱夫子到了京城之后,一直等不到任命。长安居,大不易。朱夫子手头日紧,却苦无门道。于是,他来到表弟寓所,喝酒解闷。闲聊之际,朱夫子问表弟当年是如何重新入职的。表弟嘿嘿一笑,先替朱夫子斟满了酒,然后起身看了看窗外,坐定之后,他终于说出了门道:他给上峰送了一张上好的地毯。地毯是定做的,他先通过上峰的家丁探知了上峰家书房的尺寸,又得知上峰虽出身儒家,却深得禅理,就在地毯上绣了莲花,寓意步步生莲。果然,上峰收到这份礼后,甚是喜欢,赞他心细如发,会办事。表弟说完,拿起酒杯,与朱夫子碰杯饮下,劝表兄道:“世事如此,谁又能独善其身哟。”表弟向他透露了一条内部消息,据传,朱夫子的上峰夏大人很快就要入阁为相。以朱夫子的清誉,若肯依傍,夏大人岂有不成全之理?

朱夫子倒也心动。正好,他打听到夏大人新造了一座书楼,名曰:表本楼。虽想不出什么好招,但依葫芦画瓢的事,他还能将就着做。于是,他打探到了书楼的尺寸,也给夏大人送了一张上好的地毯。而地毯其表,银子其本,双管齐下,就看夏大人喜欢不喜欢了。

朱夫子一直等着上峰的消息。闲来无事,他还特地到夏府四周走了走。在一条深巷中,隔着粉墙,他果然见到了一座新起的楼阁,里面花柳掩映,端的是读书的好地方。他猜想那就是表本楼,不知送去的地毯合不合尺寸。一日去部中候命,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去拜见夏大人。但是,夏大人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出来时,夏大人看了他一眼,似喜非喜,让他颇费思量。

朱夫子度日如年,终于等来了消息,竟是政绩不彰,铨选不过,发回原籍。他顿时全身酥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表弟劝慰道:“也许是你运气不好。”也是,同样是送地毯,一个上天,一个入地,真是岂有此理!

朱夫子回到舜江府,只得重操旧业,到文蔚书院讲学,唯有“心学”堪慰身心。经历了这番波折,他才认识到,“我心光明”的确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就这样过了几年,忽地传来夏大人倒台的消息。这事说出来让人心惊肉跳,夏大人竟然勾结外敌,里通内宫,这罪名可大了。据说,受牵连的还不止一两个人。朱夫子隐隐感到不安,毕竟他也给夏大人送过礼。于是,他修书一封,向表弟打听消息。可是,迟迟未有回音。直到半年之后,朱夫子才收到表弟的回信,信中表弟只叫他放心,却语焉不详,末了说:盼来京细谈。朱夫子本无意上京,但既然表弟说了,恐怕信中有不方便详述之处。于是,他当天便打点行装,匆匆上京去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表弟已搬进夏府,这里已经没有夏大人,只有表弟李大人。表弟的上司入了阁,提拔他做了侍郎,查抄夏府便是他一手操办的。此番一见,表弟志得意满,果然与往日大不一样。这是朱夫子第一次进夏府,当初送礼时他并没有亲自上门。表弟带他来到后花园,但见草木扶疏,烟柳拂地,一座楼阁临水而起。朱夫子觉得好生眼熟,及至走到跟前,抬头一看,上题“表本楼”,才恍然大悟,此即当日墙外所见者也,不觉百感交集。如今,这里已是表弟的书房。两人上得楼去,朱夫子一看脚下,不由得心惊,此地毯正是自己当日所送。记得当时还附有书信,拜上大人亲启,不知查抄夏府时是否查得此信。如此一想,朱夫子不觉后怕。表弟示意他坐下,下人端上茶来,表弟用碗盖轻轻拂拭着茶叶,自己先喝了一口,说这是上好的毛尖,示意朱夫子用茶。

“表兄,说来话长,书信倒是没有留下,可是这老贼在日记里记了一笔,幸亏没有提及你名姓,否则,麻烦就大了。”

“日记所记何事?”

“‘日有下属,送地毯一张,尺寸合乎书楼,竟分毫不差。其钻营如此,实可恨也。里外相通,他日楼中密事,岂非为外人知也!’”表弟一字一顿,把当日查抄所见,说与朱夫子听。朱夫子不由得冷汗直冒,没想到,这老贼竟有这般心思——心有不轨,才会如此晦暗。他下意识地用脚抚了抚地毯,花样依旧,纤毫未损,却已换主人。他真想提议毁了这地毯,但又觉得不相宜,只得作罢。

此番来京,表弟留他多住几日,以便他上下行走,能够官复原职。朱夫子谢了表弟的好意,说已无意仕途。宦海险恶,“表”“本”难识,人心叵测,不是他一个读书人能逆料的,他还是回去讲讲“心学”的好。

辞行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表本楼上,平生之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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