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拟

作者: 于德北

在松城自由胡同口地铁站的后边,有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老板是我的朋友。当然,她是学心理学的,应时在这里开了一家这样的机构。她时常向我讲起她的客户,每到这时,她的表情永远是恬淡中带着浅浅的哀愁,微笑中又透着庄重和严肃。我没有权利查阅她工作室的档案,也无法通过她直接接触、采访她的那些“患者”,我只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我仔细倾听她的叙述,适时询问一些细节,当然也从侧面做了大量的观察,以此形成自己的一些记录。我相信,我的记录不是“泄密”,而是一种直白的呈现。我也把我日常积累的素材加以整理,合并同类项,渐渐积累成“有趣”的文字。

这是个案,但更是小说。

小说者,有时是影子,它反照到实物的身上,重合,互映,最终成为艺术的雕像。

所以,列位看官可察省,万勿对号入座。

——题记

最早的时候,她是一家颇有盛名的单位的人事处长。在这个有着上万人的庞大机构里,她掌握着每个人的档案,除了活着的人的,还有死去的人的,以及死去很多年但档案尚未达到销毁期的人的。她为人死板,工作却极其认真。那些档案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每个人的每个年份、每一条履历都记录在案。一开始,她和别人的认知是一样的,这是一项严谨而枯燥的工作,几乎就是机械性的,毫无乐趣可言。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她对档案重新产生了兴趣,并沿着字与字、行与行、手印与手印、公章与公章之间的缝隙进入了一个现实的虚拟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光得到了合理的回溯,一切的光明和丑陋不容置疑地散落一地。

有一位小说家,他父亲生前就在这家单位工作,他转弯抹角地找了许多人,最后联系到她。小说家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查一查父亲是否在力学研究所工作过。这个节点对他的小说很重要。如果再放大一点儿说,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么,他父亲的身世之谜、他父亲与母亲的爱情真伪、他父亲当年回到家乡的原因、他父亲弃工从文的真相、他父亲后半生沉默寡言的症结所在等等,就都解决了。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明晰的答案。如此,无论他们家族的历史,还是他进行不下去的小说,都会得到喘息、解脱和拯救。

她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不可能给小说家答案,除非他履行正常的组织程序,不然,在她这里,他不会得到只言片语。小说家很绝望,她却瞬间受到启发。她打开小说家父亲的档案,拿到了他在力学研究所工作时的资料。她一下陷入某种震撼,同时获得了某种感动。她依据这份档案,查阅了无数人的资料。她通过泛黄的旧纸叠成的时光穿梭机进入到一个新鲜又陌生的年代。在这里,她的思想、观念、衣着、言语、行为均由渐变到顿变,由量变到质变,她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生活在过去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她甚至与小说家的父亲恋爱了,并通过他结识了更多的人,知晓了更多的事。她也认识了小说家的母亲,并与之成为情敌,她们争夺着同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最终离开,对她意味着绝对背叛。是的,她追随着他的脚步,从繁华的都市来到这穷乡僻壤,进入他工作的单位,努力干到了人事处长的位置;她还要继续升迁,争取到更高的职位。那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摧毁他,重塑他,让他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和她生下他们自己的孩子;让他回到他们曾经设计好的轨道上,按照既定方针活下去。但是现在,他以他最稳固的专业知识——力学为依托,再次成功地逃离,飞身宇宙,隐入星群。这些并不是推测,而是有理有据的事实。她从其他人的档案里对证了他的言行,辨析了他的笔迹,获得了他的影像,听取了他的录音。她甚至知道他屁股上有一个痦子,大腿内侧有一道疤痕——当年“招飞”的时候他对组织隐瞒了这些情况。当然,她也在这痦子和疤痕上嗅到了自己的气息,以及这些气息散发出的他们同频的心跳的声音。

她激动了,愤怒了,进而哀婉、忧伤。她打电话叫来那个小说家,向他坦陈了自己和他父亲的恋爱史,历数了自己一生所受的颠沛流离。在她看来,将这一切公布于世,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同时,也是对小说家父亲背叛的极端尊重。

这将是世界上最绚烂的爱情小说。

面对如此浩繁而精致的细节,小说家目瞪口呆,自愧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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