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寿衣
作者: 刘丙绪爹高兴得合不拢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我半天,说:“走,给你姑姑道别去。”姑姑住的村离我们村只有三里,我们便徒步而行。路上遇到乡亲和熟人时,还没等人家开口,爹就说:“你看,俺爱军穿上军装,多帅多威武呀!”爹的夸奖,使我尴尬得有些拘谨。吃过丰盛的午餐,爹像小孩子似的嘻嘻笑着说:“军,能让爹穿一会儿你的军装吗?”我知道,当年爹报名参军,体检有一项不合格,没当成兵。为此,爹哭了三天三夜。爹身材和我差不多,爹穿上军装,在屋里和院里来回踱步,姑姑喜笑颜开地说:“军,你看你爹,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哟!”
有一年,我休假回家,惊讶地看到爹容貌和体态的变化:还不到六十岁的他已满头白发,深深的核桃纹布满了脸庞,挺拔的脊背弯曲了,走路时步履缓慢了,而且腿一颤一颤的,像风中的火苗。姐姐说:“咱爹因为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才衰老得这么快。”我说:“姐,咱爹生病,你为啥不告诉我?”姐姐说:“咱爹不让啊!咱爹说,要是俺告诉你,他就绝食!”晚上,我辗转难眠,想到娘因为产后风,留下正需要奶水哺育的我和三岁的姐姐就走了。爹用心血把我们抚养大,粗糙皴裂的手也学会了缝缝补补……
回到部队后,原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心求上进的我,心头压上了一块愧疚的巨石,产生了退伍的想法。我鼓起勇气,拨通了爹的电话。
“爹,部队要求太严了,训练太苦了。”
“严点儿、苦点儿好啊!不然,你们成了老爷兵,上阵打仗能赢吗?”
“爹,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儿就知道自己扛起了保家卫国的重任。可是,儿走出校门就进了部队,直到现在也没能孝敬您一天。您年老体衰,我要是不退伍回去,担心没机会……”我的鼻子酸酸的,声音越来越小。
许久的沉默后,爹回应道:“儿呀,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放心吧,你姐夫把爹接到他们家养老了,爹现在能吃、能睡,还经常下地干活儿,身体可硬朗呢!你在部队好好干,就是对爹最大的孝顺。”见我半天不说话,爹突然提高了音量:“爱军,你要是敢自作主张脱去军装,就辜负了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咱就断绝父子关系!”
我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农民爹竟有如此的胸襟!
有一天,我给爹打电话,却没打通。
我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说:“咱爹上了岁数,可能又忘记充电了。”
“咱爹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
“我跟爹视频一会儿吧。”
“爹去咱姑姑家了。”
随即,我给姑姑打电话,要求跟爹视频,姑姑说:“你爹刚走。军,你不必惦记你爹,村里人谁不羡慕你爹:儿子当兵,光荣;女儿孝顺,幸福。”
到了晚上,我又给姐姐打电话,要求跟爹视频,姐姐说:“爹走路有些累,早早睡了。”
我心中顿时涌起不祥之感。晚上,我梦见爹拄着拐杖,艰难地迈着小碎步,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地来了。我赶紧跑过去,搀扶住爹。爹说:“爱军,你立了大功,给爹、给咱村争光了啊!爹要去找你娘了,往后你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可以一心一意在部队……”我紧紧地抱住爹,痛哭流涕地说:“爹,您不能走,不能走啊。”可是,爹突然消失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领导让我去北京出差,我可以顺便回去看看。
我心急火燎地来到姐姐家,问:“姐,咱爹呢?”
姐姐突然抱住我,放声大哭:“咱爹走了。”
我泪雨滂沱:“啥时候?”
“爹走了半个月了。”
“为啥不告诉我?”
“咱爹不让啊。”
姐姐告诉我,我们双拥村不但为爹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还为我们的父母立了碑,碑上“军属之墓”四个红字闪闪发光。
我从背包里掏出钱,放到桌上。
“姐不要你的钱。军,你是知道的,这些年,咱村的红白事都是由红白理事会操办,不搞铺张浪费。咱爹的后事没花啥钱,这钱你攒着日后成家用吧。”
姐姐拿起钱,硬往我的兜里塞,我用力推回去:“姐,给爹买寿衣和骨灰盒不能都用你的钱。”
姐姐嗔怪道:“咋,花姐的钱不应该?军,俺没给咱爹买寿衣。”
“啊?咋能不买寿衣呢?”
“咱爹不让呀!那年,你给了咱爹一身旧军装,咱爹只在‘七一’‘八一’‘十一’这些重要的日子才穿上它。然后,爹把军装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地放到柜子里。咱爹临死前握着俺的手说:‘闺女,你一定要让爹穿着那身军装走啊,那是最好的寿衣。你要是不听爹的话,就是不孝!’军,你说,姐能不按咱爹的遗嘱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