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

作者: 任耀榜

给死人造墓相当于给活人建房,是件好事情,讲究个吉利吉祥吉庆吉安,如果中途出现了啥不吉利的事情,那是挺让人膈应的,如果你特别在意特别讲究的话,那种膈应会让你心不宁,食无味,惶惶不可终日。许哲民给父亲造墓动工那天,从土里挖出了一只死公鸡,红色的,火红火红的羽毛,身上没有伤口,鸡冠子呈紫赭色,应是被活埋窒息而死。

为找这块墓地,许哲民亲自陪阴阳先生历时半月有余,跑了很多路程,找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这么个地方,阴阳先生说好得很,是他从事该行当以来所遇见的最好的一穴坟地。虽然他知道阴阳先生们说话都爱故弄玄虚,但还是像打鸡血了一样的高兴和亢奋。

然而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地点,这么个心理状态下,却出现这么个事情,你说许哲民能不生气吗?他气得手直哆嗦,脸变成了猪肝色,出口就骂娘:“妈的,这是哪个孙子如此歹毒?我是把他儿子扔井了还是到他家扒灰了,这样害我?”

阴阳先生在一旁附和:“采用如此手段,你们之间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许哲民不无担心地问:“这对墓地的风水伤害大吗?”

阴阳先生:“伤害老大了,拿佛的话说,天地万物皆有生灵,如此说来,此阴宅已为他人所有,后边再有人来,即为抢占,定起纠纷。此物又生性孤傲,体形巨大,富有侵占性,加上又是暴死,更邪性十足,老人一住进去就面临被人欺负和官司缠身之纷扰,魂灵难得安宁。退一步说,即使能忍气吞声相处下去,面对如此邻居,也会寝食难安,不得清静,久而久之,定会抑郁不振,精神崩溃。”

又说:“逝者不宁,生者不安,传感到后代身上,会有情绪焦躁,性情不稳,猜忌多疑,生灾多病之感应,更有可能沦为流氓地痞,杀伤打斗,亡命江湖。”

许哲民愁眉锁眼,忧心忡忡:“那怎么办?有法子破解吗?”

阴阳先生摸摸下巴,笑道:“区区一鸡,何足挂齿?依我之术,收拾此扁毛畜牲不在话下。”

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往后的日子长啊,如果墓建成后,还是有人不断如此这般地朝里边弄些不相干的东西,十次有一次中招,就够你喝一壶了。”

许哲民思忖一下,说:“先顾眼前吧,你如果施法子能把眼前这个事情造成的后果解除了,后边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这个事情嘛,是额外出现的,我动用法术,功身也会受损……”阴阳先生欲言又止。

许哲民:“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额外出现的事情要加钱,是吧?”

“是的,按行内规矩,这类事情一般是加三百到五百。”

“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把活给我做好,我给你的只会比这标准多,不会比它少。”

晚上,回到家的许哲民,吃了只死蝇子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墓场里挖出的那只红色的公鸡,时不时会出现在眼前,使他寝食不安。虽然他让阴阳先生把眼前的问题先解决掉,后边的事情由他再想办法,可是想什么办法,他一时还吃不准。吃不准是因为事情的因由还没弄清楚,这个弄不清楚,就是想低下身子服软,拎着猪头也寻不着庙门。

事情究竟是谁干的?他们之间究竟有多深的过节?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心头,无法释怀,让他不由得胡思乱想。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待过的单位都得罪了谁。许哲民先后在几个单位干过领导,工作推不下去时,会着急上火,脸色难看,说话难听,甚至出口伤人,这肯定会得罪一些人。在提拔人上,有些人有想法,可自己又不是组织部部长,一些人的想法可能得不到满足,这肯定也会得罪一些人。可一想,可能性又不大,一家人还会出现勺碰锅沿的事情,何况一个单位那么多人呢,因工作中的磕磕绊绊就采取如此手段进行报复,那得是多狭隘的心胸啊?这个不可能,那最有可能的会出现在哪些枝节?他突然想到了两个方面的事情,一个是“财路”,一个是“官道”,他觉得这两方面的可能性最大。那次单位建设项目招标,他因私下收了一家公司不菲的好处,暗中干预招标,使本该中标的公司未能中标,事后那家公司老板对他说的话,曾让他几夜睡不着觉。那老板说,我们这次吃的是“潜规则”的亏,没想到有人的胆子还真够大,我们落伍了,但愿人长久,不要湿了鞋。那次县里提拔副县级干部,进入程序的两个人中就有他,不料中途却出现了针对对方的举报信,举报内容一查属实,由他胜出。之后传言说举报信与他有关,虽然他做了澄清,但对方误会甚深,并未消除。古往今来,因财路官路出手伤人甚至杀人的事情屡见不鲜,到老坟上使坏,使其家道衰败,甚于伤人杀人,这么说来,有人采取这样的手段报复也就不足为奇了。再想想,他又否决了这两种可能。这次给老父亲找坟地一直是秘密操作,虽然陪着阴阳先生跑了很多地方,在单位每次他都以家里有私事需要处理为由,在家里则对媳妇说是要到下边检查工作,走屯过村用的都是假名,付款用的也是现金,可以说做得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一点信息都不可能流露出去。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里,那会出在哪里呢?许哲民想到了墓地所在村,想到了卖墓地给他的那个人。

卖墓地给他的人叫李明亮,许哲民记得当时造墓现场挖出死鸡后,李明亮的脸倏然变色,表情超乎寻常。他当时就把李明亮叫到一边,随机敲打了他几下:“你在村里的人缘有这么差?”

李明亮不是省油的灯,嘴边挺有话:“你怎么就确定这事是我们村的人干的?我还认为这是你结的仇人趁机报复你呢。”

许哲民被“噎”了一下:“这不可能,我在你这里买墓地的事情秘密得很,知道的人十分有限,目前也只有我和先生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家雀飞过去也会留影子,只要有人想弄你,就不怕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我觉得问题肯定出在你这里。”

“事情没有弄清之前,谁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县城,一条大河从城南穿过,为山城平添了几分秀气。

县城的北边地势宽广,背靠苍莽山,为县城主城区,河南岸接近文武岭,面积稍显狭窄,为郊区地段。城里死了人,大都安葬在苍莽山,说是文武岭比苍莽山低,死人葬在苍莽山,可以脚蹬文武岭,头枕苍莽山,风水不错。只是年代太久远了,从古至今到底苍莽山上安葬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之前埋过人的地方已看不出痕迹,以至于人们确定的新墓址往往会掘出旧坟遗骨,这个是万万不可以的,会有抢占别人阴宅之嫌,家人会灵异上身。接近山顶更不能埋人,说是太飘,后代会没有根基,人气财气会不稳实。近几年来,城乡交通便利了,大都通了水泥路、柏油路,买私家车的人也多起来,人们寻找墓地已不只把眼光局限在苍莽山上,而是盯向了市郊,有的人甚至把眼光扩大到全县境内。风水先生称这为“撵坟地”,所谓“撵”,就是说一个上好的坟地不是那么好找的,得“撵”好多个地方,有时“撵”了好多个地方,也不一定能“撵”到一处上好的坟地。

几天下来,他陪阴阳先生行程数百公里,跑了好多个乡镇村落,最后来到高岭乡牛家村后沟组一块地里,阴阳先生停下不走了。他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拿出罗盘照了又照,最后用脚在地上划了个“十”字,说道:“不走了,就是这里了。”

他问:“这地可以?”

阴阳先生:“绝对可以。你看这位置,高于周边,气场不弱;向口也不错,西南向,一整天阳光普照,此乃祥兆;再看这靠山,主山高大厚重,辅山拱手相扶,罩山远近适中,正可谓,左青龙右白虎高低得当,前朱雀后玄武远近适中。罩山下又有小河流过,正应了那句‘后有靠,前有照’之说。现在咱们站的这个点为最佳位置,不信你试试,你站在这个位置感觉到有风没有?”

他屏息感受了一下,说:“嗯,没有。”

阴阳先生:“你再从这个点朝左边走三十步,感受感受,再朝右边走三十步,感受感受,看是不是有风。”

如此这般,他朝左边走了三十步,朝右边走了三十步,扭动脸膛寻找风向,感觉确实有微风扑面,再回到原点就没有了,觉得挺神奇:“就是啊,朝左边走走,右边走走,都感觉到有微风扑面,回到原点就感觉不到了。”

阴阳先生:“很神奇吧?这就是贵处,经曰‘气乘风则散,聚之使不散’,如果天下发生乱世,你说哪里最安全?”

他说:“如果天下大乱,哪里都不安全。”

阴阳先生:“此话差矣,再乱的世面也会有安全的地方,咱们选中的这块地方,既能庇荫子孙后代荣享富贵,又能庇荫子孙后代平安吉祥,为上好之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该是你的,就在这里等你啊。”

阴阳先生一番话,说得他心里按捺不住地高兴,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照你的意思说,这个地方是最好的了?”

阴阳先生:“我给人看了大半辈子坟地,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地方,对我来说,也可谓三生有幸。”

微微抿着嘴唇的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想装得淡定一些,只是那抿着的嘴唇没能关住内心的兴奋,笑意还是露了出来。

这天是李明亮去放牛,本来是老父亲要去的,临出门时老父亲感觉肚子不适,李明亮就说:“你在家歇着,我去。”

李明亮把牛赶到楸树坪西边山坡上,看牛在那里悠闲吃草,就想到坡下地里去干点小活。这块地他晒的是沙旱,计划明年春上种老玉米,前些时地里犁出了一些老僵石块,他想去把石块捡捡。正要下去,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他们走走停停,四周看看,先走进了他的那块地里,拿出罗盘定了定方位,就又去到了李小义的地里。

他们在李小义的地里待的时间比较长,先是目测了四周方位,又把罗盘端在手上或放在地上,站着趴着或跪着,追着罗盘转动的方向看。手持罗盘的那个人还像丈量土地似的走方步,那个人则跟在后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近看,近看远眺,之后,李明亮就被喊了过去。

走过去的李明亮,先瞄了一眼喊他的人,又看了看拿罗盘的老头,说:“喊我有啥事?”

许哲民:“这地是你们村里的吗?”

“是。”

“这块地的主人在家吗?”

“你问这做啥?”

“我想在这里买块墓地,见他一下。”

“你想出多少钱?”

“你估计他要多少钱?”

“听说现在不少城里人来乡下买坟地,撵到上好穴位,已出到八万一穴了。”

许哲民从包里拿出一盒中华烟,送到李明亮跟前,说:“我在这个村里没有认识的人,本人也不想太张扬这个事情,就烦你做个中间人,私下给说和说和。”又说:“没关系,事情说成了,你若要中介费,也行。”

李明亮眨巴着眼睛:“不瞒你说,我就是这块地的主人,我爹七十多岁了,之前我找先生看过,想提前给他留个地方,找来找去,最后定的也是这儿。”李明亮用脚踩踩阴阳先生刚才画十字的地方,又指了指旁边的地块:“那块地和这块地没差几步远,你到那里去看看,说不定比这里还好呢。”

阴阳先生朝李明亮指的地块看了看,摇摇头,说:“我们刚才就是从那边看过来的,不行。就选这里了。”

许哲民:“这地我是真心想要,你考虑考虑,钱的事情好说。”

“你能出多少钱?”

“你能要多少?”

李明亮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叉出一个“八”字。

“八万?”许哲民说。

李明亮点了点头。

许哲民:“这也太多了吧?”

李明亮摇摇头:“按你选中的这个地方说,我要的不多。”

阴阳先生:“还不多?天都让你给顶了个大窟窿,我给你交个底吧,买家只能出五万,多一分他也不会出的。”

李明亮:“我说的价就是实老汉打实老婆,实打实,没啥虚头,少一分我不卖。”

阴阳先生:“水深人不过,你要硬掰这个数,我看事难成。”

李明亮:“难成就不成,我本来就是留下来自家用的,又不是为了卖钱。”

阴阳先生看李明亮态度强硬,就给许哲民使了个眼色:“我经常在外边跑,还没见过有这么高的价钱,要不咱们再到其他地方看看,好地方多着呢,只要寻还怕找不到?”说着拉了许哲民就朝地头走。

李明亮在后边说:“就是,天下好地方多着呢。我不能肥水浇了外人田,自家田干得冒黄烟,卖了给老父亲留的好地,外人会戳我脊梁骨的。”说着也向地头走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许哲民随阴阳先生走到地头站住了,两人在那里嘀咕了一会,许哲民又折返回来,口气明显软和了下来:“兄弟,别着急忙慌走嘛,事情好商量,你再考虑考虑,钱能少了少点,不能少也就算了。”

李明亮:“看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觉得你是个爽快人,不磨叽,可交往,我回去好好做做我家人的工作,尽量把事情促成。不过你得给我时间,这个事情不同于其他事情,我怕我老父亲一时接受不了,估计一天两天不一定能做通,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我什么时候做通工作,什么时候给你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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