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亡
作者: 渔风夏日是忽然间来的。
昨天还在倒春寒,冻得嘴唇干裂,鼻尖通红,今天就只能穿单衫了。也不知啥时,蝉儿悄悄爬上了树,开始欢快地叫“知了,知了”,它知道夏日来了。青蛙也在夜里“咕呱咕呱”地应和着,它们也知道夏日来了,再按捺不住性子,一股脑出了窝。同样按捺不住的还有龙潭村的老人,他们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门,走进黄昏,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飘荡的青草味、泥土味、燃烧着稻秆的炊烟味、牛粪味。像是喝了最好的一味中药,他们又可以躺在屋坪前的摇椅上,摇着蒲扇,抖擞精神,慢悠悠地给娃儿们讲故事了。
他们每一根斑白的胡须里都藏着一个故事。他们讲盘古飞仙,说是盘古开天辟地后,头顶着天,脚蹬着地,可把他累坏了,他想偷偷懒,找座最高的山休息休息。他举着天,途经龙潭村时,看到一座高山,那山真是高啊,奇峰陡峭,云雾缭绕,他认定是休息的好去处,高兴坏了。他慢慢放低双手,把天挂在了山顶上。终于不用那么累了,他捏了捏酸痛的胳膊,长长地叹了口气,可一个不小心,这口气吹开了弥漫的云雾,他发现里面藏了许多的鬼怪,什么野鬼、山鬼、尿浸鬼、断头鬼、吊死鬼,那些飘忽的幽魂全躲在这混沌里呢。他便顾不上累了,又举着天跑到了湖南,找了好久,终于从湘西选了一对大石头,圆润如玉,像两个巨大的鹅蛋。他打算搬它们过来镇压这些鬼怪,把那些幽魂全压在石头底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只有这样,才能保这一方太平。老人们说,迁移石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须得在一夜之内完成,否则石头随时可能会爆炸,灰飞烟灭,鬼怪们就会趁机跑出来为非作歹了。这天夜里,盘古带着随从,牵了猫、狗、牛、羊四畜,他实在太累了,自己就坐了仙轿,赶着石头从湘西飞往赣州,猫、狗、牛、羊跟着一起飞,飞到了轿子顶山上,离盘古仙就只是差一步了。盘古想,离天亮还尚早呢,不如先睡一觉,头刚靠在石头上,他就睡着了。可又一个不小心,他睡过头了,醒来时,东边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他赶忙起来,直接把鬼怪们全赶过来,用巨石把它们压在轿子顶山上了。
阿庆古说,这盘古可真会偷懒啊。
阿庆古喜欢打赤脚,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疯跑。他长得瘦干瘦干的,头发像顶着个鸟窝,脸色黝黑,眼白就显得格外白。
老人们还讲放牛郎的水牛化成了油石嶂,讲仙人在举岭的大石棋盘上下棋,还讲水桶一般大的鸡冠蛇,都是一些神仙鬼怪。阿庆古最爱听的还是竹仙子,当年罗氏先祖从山里迁下来,花了多年光景,才建成如今的老屋。大堂门门匾上“理学传家”四字,十里八乡的路过,抬头一看,就知道这屋堂是姓罗的了。大堂门两旁还各有一厅堂门,左边恒豫泰,右边萃丰升。阿庆古住在恒豫泰,不过,他不喜欢听这些,他想直接听故事的后半段,其他娃儿,如阿云古、阿生棍、阿芳婆,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可老人总不肯绕过这些,不管是太阿公,还是二阿公,他们每次都讲得仔仔细细,并要他们记得仔仔细细。他知道等下还得讲大厅堂左后的厢房,小厅边的横厅,大厅后的后花池,讲完这些,还得接着讲罗氏如何划分朝清、朝泮、朝滋、朝澄四房,最后,才能讲到他们最爱听的部分。娃儿们聚拢成一团,竖起耳朵,听老人讲有一房的后生住后花池,也记不清是哪一房了,他非常爱读书,白天常在屋后的竹林里纳凉,夜深时便秉烛夜读,不知疲倦。后生住的后花池,窗户正对着竹林,有一晚,突然听到竹林里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黄鹂,那个好听的声音一遍遍地喊他。听到这时,阿庆古总忍不住插嘴问,后生叫什么名字,老人们说叫阿猫阿狗都可以,说不定他也叫阿庆古呢。阿云古他们就一起笑,说阿庆古要被竹仙子勾魂了。多听几声后,后生便掩了书卷,推门而出,看见竹林里站着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模样俊俏,顾盼生情,后生倾慕女子美貌,邀其进屋……此夜后,后生忽然犯了癫,有人说是发书狂,更多的人说是被竹仙子勾了魂。
阿云古他们就又笑,说阿庆古被竹仙子勾了魂了。
怎么就勾了魂呢?阿庆古叹了口气。
他不是很明白。
阿庆古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他也不明白,粉白的墙怎么会是木炭画出来的。那天,他拌好石灰,用铁锹把它们一铲一铲装进桶里,填满压实了,提手往绳钩上一挂,拽着另一端的绳子往下扯,弓弯了的背上,脊柱骨一节一节凸出来,像一串冰糖葫芦。他整个身子悬在空中,用力地往下压,桶就晃荡着往上升了,越升越高,越升越小。一滴水浆从桶底溅落下来,越落越大,“啪”的一声掉在了他脑壳上。
“叔!你刷的墙灰不溜秋,石灰膏子是不是掺多水了啊?”
“狗崽子,你晓得个球,等叔刷完了,晚上拿木炭这么一画,明早起来,你看白不白?”
阿银叔站在脚手架上,一手接过吊上来的石灰浆,另一只手丢下一只刚刷空的桶,阿庆古赶忙躲开。
“哎哟,溅老子满身,你莫蒙我,木炭都是黑漆漆的。”
“狗崽子,毛都没长齐,跟你叔充老子。看到墙边那堆木炭没有?那是叔准备晚上用的。”
阿庆古顺着手指方向看,墙角果真堆了一堆木炭。
“叔,木炭比你刷的墙还黑,怎么可能把墙画成白色?你当我傻。”
“那是你不会画啊,这得晚上画才成,还一定要绕着墙根画,围着新屋打圈圈,画上个十来圈吧,就成了。本来这活是要你这狗崽子干的,你爹对你不放心,只好我来干了。”
“日球!这活我还干不了?叔!你别干了,我来弄,我要看墙是怎么画白的。”
夜晚时,龙潭村上空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星星和月牙儿,远山上的竹林影影绰绰。没有风,门前鱼塘里也飘着几朵乌云,一只鲤鱼探出水面,吓得乌云马上躲了起来。阿庆古挽起衣袖,绕着新屋开始奔跑,木炭在墙上画着,一圈又一圈。他跑得飞快,黑线也跟着他,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转得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转了多久,乌云忽然飘走了,飘来了几朵七彩祥云,祥云上还飘来了一匹骏马,拖着一顶金光闪闪的仙轿。轿子上面坐着一个大胡子,他挥舞起长鞭子,“驾”一声,一眨眼就从龙潭村上空飞走了。明早起来,阿爹看见雪白的墙一准夸我能干。阿爹一准会夸的,阿庆古想。
第二天,阿庆古很早就热醒了,背上出了一身黏汗,头顶的鸟窝全湿了,额前的头丝贴在脑门上,又痒又热。他简直要热死了,他想打开房门,放清晨的凉风进来,可他不愿意起床,连被子他都不想掀开呢。他想听大人们看见雪白的墙发出惊叹,然后跑过来催他起床,夸他能干。阿爹一准会骄傲的。
人声逐渐多起来,工匠们都来上工了。
窗外开始响起笑声,越来越多的笑声从门缝里挤进来,肯定是看见墙变得雪白了,怎么还不来叫我起床呢?草席上黏糊糊的,像蜗牛刚爬过的青石板,阿庆古简直快躺不住了,他想打开房门,让凉风进来。
终于,阿爹推开了门,跟清晨的凉风一起卷进来,阿庆古掀开被子,准备迎接凉风和父亲。
蒲大的巴掌落在了他屁股上。
“王八羔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啊!爹!疼!疼!”阿庆古急忙躲避着,缩在墙角,屁股被打得辣疼,竟然来不及哭。
“我叫你画,你个傻蛋,谁叫你在墙上画的?”阿爹抡起巴掌又要往他身上抽。
后来,阿庆古老做梦。他在梦里的黑夜走着,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像有人跟着他,回头看时却又不见人。继续往前走,声音再次响起来。他吓得飞快地往前跑,声音也跟着他跑起来,像黑色线条一样,跟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新屋建成后,阿爹提老母鸡去了村尾,请王瞎子选了个过火的吉日。转眼到了日子,还得熬时辰,凌晨四点一刻,多一刻少一刻都不成的。一家人熬啊熬,眼睛都熬肿了,终于熬到黎明。阿爹挑着火担子迈出老屋门槛,担子的一头放了只大锅,锅里燃着火灰,还撒了糠,烟雾不断往上升,像龙潭村的老人躲在箩筐里吐了口手卷的浓烟。另一只箩筐放了香炉、点燃的香烛,还有祖宗牌位。阿妈抱着饭甑跟在阿爹身后,甑内放的是红纸包着的谷、豆、玉米、花生、芝麻,手里还提着锅铲。阿爹喊一声,请太公太婆到新屋来去住啰,锣鼓响起来了;阿爹又喊一声,请太公太婆到新屋来去住啰,鞭炮也响起来了。阿庆古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拖着扫帚,兴致阑珊地跟着。迈出厅门时,他回头看了看,恒豫泰里面空了,只留下一堵堵墙,在黑夜里静静站着。
“阿庆古,住了新屋,今晚开始你就跟你二姐睡。”阿妈说。
阿庆古不想跟二姐睡,他想自己一个人睡一屋。二姐也不情愿跟他睡,满脸嫌弃着,她捏捻衣角,用力揉着,碎格子衬衫已经显得非常短了,这还是大姐前年穿过的,改成了泡泡袖传给她。二姐说,大姐怎么就可以一个人睡?大姐坐在八仙桌前,端起茶杯,努嘴吹开浮在水面上的春茶碎叶,浅浅啜了一口,不说话。阿妈说,楼下屋有两张床,那就女娃儿睡楼下吧。大姐急忙放下茶杯说,我才不跟老二睡,她老爱翻我抽屉。阿庆古也跟着说,我不睡楼上,我夜尿多,不好上茅房。你是害怕,胆小鬼,二姐说。
就这样,阿庆古还是跟二姐睡了一屋。阿云古他们知道了一准会笑话他。那天,在老屋后面的竹林里,阿云古就笑话了还跟爹妈睡一张床的阿生棍。
“阿生棍,你挨着你妈睡还是你爹睡啊?”阿云古问他。
“我自个儿睡一头,你才挨着你爹妈睡呢!”
“呀!娃儿长大了啊,那么厉害了!都敢自己睡一头了!半夜有没听到过老鼠叫啊?窸窸窣窣,脱衣服一样的声音。”
“哪个屋里没老鼠叫哦。”
大伙一阵哄笑,阿庆古当然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搬新屋前,他也一直跟爹妈睡,没少见过这种事情。记得第一次看见的那个夜晚,他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到了一片神秘的竹林,不是屋后的这片,梦里的竹林更大、更绿,到处都是晃眼的绿。他们在竹林里捉迷藏,有阿云古在,好像还有阿芳婆。他们不停跑啊,不停跑啊,一直追赶着,玩得气喘吁吁,最后,都躺在了地上。地面上落满厚厚的黄竹叶,躺在上面松松软软的,舒服极了。阿云古说,我们来比赛尿尿吧,看谁尿得远。阿芳婆说,不来,不来,你们都是站着尿,我蹲着尿肯定没你们远。他跟阿云古就一起笑,说她是怕输鬼。他们只好两个人比赛,阿芳婆拿树枝在地上画一条线,她说你们站这儿尿,我给你们当裁判。阿云古说,不要你当裁判,我们自己比。阿芳婆说,那下次过家家,我也不要你背。阿云古想了想,说,那你站远点,我尿得可远了。阿云古先尿,他鸡儿小小的,他捏紧前面的皮,尿堵在管子里,脸憋得通红,鸡儿越来越大,感觉快要撑破时他突然一放,尿水滋出去老远,泥土上一层细微的泡沫。阿芳婆在最远的那一滴尿水上又画了一根线。
阿庆古刚掏出鸡儿,突然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月光透过窗帘,凉凉地照在身上,他感觉到冷,不知怎么躺到了地上,地上垫着凉席。整个房间像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爹妈被银光包裹着,他们坐在床上,抱在一起,阿妈好像感觉到痛了,嘴里轻轻喊着。阿庆古被尿憋急了,鸡儿立了起来,他就喊,妈,我要尿尿。阿妈的身子不动了,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窗外,蝈蝈“唧唧唧、唧唧唧”的叫声此起彼伏,阿爹的手划过阿妈的背脊梁,他躺了下去,床板“咯吱”一声响。阿妈披起被单裹在身上,头发散乱着,拎着他准备去茅房,发现已经尿了床,就打他屁股,早不尿晚不尿,三更半夜尿什么尿。
每到傍晚,阿庆古都会去割草喂鱼,提上蛇皮袋,腰里别把镰刀,再挎上装满茶水的绿色水壶,便出发了。以往他都跟阿云古他们一起,搬到新屋后,他时不时就被落了单。他们通常去后山的斜坡,那里的草最鲜嫩,鱼最爱吃。斜坡下面有一条河,割草累了可以跳进河里游泳,打水仗。他赶到老屋时,阿云古的阿妈——阿云娘正在屋坪上破篾。她是龙潭村最好的篾匠,她编的箩筐、晒垫、背篓、菜篮、凉席都不用拿到圩上卖,还没做好就早早让人订了,有时还得经常赶工。她用膝盖卡住光滑的竹子,这是春竹,春竹不如冬竹,春竹嫩,容易被虫子蛀,冬竹才有韧劲。她手腕篾刀一抖,一根篾像面条一样拉出来,篾刀再一抖,又拉出来一根面条。刀法飞快,出来的篾厚薄、粗细都很均匀。破篾后还得刮篾和拉篾,削刮毛刺,剔除粗细不匀的,刮好之后才能用来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