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此年

作者: 王馨

今日节气小雪,感觉年又近了。总觉得如今的“年”,缺少了以前的气氛。记忆像被拉开的窗户,“哗啦”一声响,就掉入了过去的岁月。

上世纪七十年代,从物质方面来讲,自然是极贫瘠的。而且因为尚处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仪式方面也比过去的年代节省了许多,比如今天热闹的庙会,那时都还是禁忌。

但老百姓对于“年”的热情,是难以封禁的。如同阳光会穿过云层洒落人间,“年”的味道,一入腊月便会从某一处飘出来,很快便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小城。就算是吸一口气,都能品尝到“年”的香甜。

祖父是农历十一月二十八的生日。我家的年,从祖父生日一过就开始筹备了。

人间至丰美

那时的腊月天,是真正的天寒地冻。门外的风,像锋利的小刀子一样,每个贪恋玩耍不想回家的小孩子,都有一张被寒风反复亲吻而通红发皴的小脸蛋,有的还挂着两道闪着光的鼻涕。

街上有很多冰。那时小城还没有地下排水系统,入冬以来没来得及消融的积雪和家家户户倒在门外的洗衣洗碗水都结了冰。小孩子大多在玩“打擦擦”游戏,侧着身体,双腿一前一后从冰上快速滑过。有些人家用水多一些,门前的冰面会大一些。小城里每一处大一点的冰面上,都有小孩子在“打擦擦”,穿着妈妈手纳的千层底棉鞋,有时三五个,有时甚至排着队,欢笑着,尖叫着,姿势各异地滑过。远远望过去,被孩子们的鞋底磨得锃亮的冰面闪着黑黝黝的光。

当然,大点的孩子会和青年们一起,在城墙外秀延河白亮的冰面上滑冰。有穿冰鞋的,有坐冰车的,往来如燕,好看得很。

北方人家置办年货,总得等到结冰之后。

祖父开始筹划买肉。

祖父照例要买半个猪储备起来了,就放在凉房里一个柳编的硕大的笸箩里。那时的天气是真冷,肉会被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完全不需要今天的冰柜之类的制冷设备。

羊肉也是要买的。会剁碎或切成小丁,主要用来做饺子馅和臊子。羊肉胡萝卜似乎是必须遵守的传统节日饺子馅,从不改变。所以,要提前把剔了骨的羊肉剁成馅,用手团成一个个比网球还要大的圆球,码放在秸秆编的盖子上冻起来。

胡萝卜在地窖里,是秋天买好储藏起来的。我家的地窖在上院左侧花台的下方,入口比地面略高一些,平时用一块青石板覆盖着,大概有两三米深吧,窖底的侧壁上有两个平挖进去的小窑,用来储藏洋芋、红薯、萝卜之类可以过冬的食材。平日里总被告诫不能靠近的地窖,只有在大人们下去取东西时,才有机会趴在窖口探一探,或者还能帮个工,把父亲递上来的食材盛在篮子里。

胡萝卜在大盆里洗净泥巴后,用擦子擦成扁丝,在大锅里烧开水焯过之后,用笊篱捞出来,同样团成大圆球,一个个码放在盖子上冻起来。

等要吃的时候,按需要的量把羊肉馅团和萝卜丝团解冻,只需要稍稍再剁几下,加各种调料拌均匀,就是美味的羊肉萝卜馅了。

煮过胡萝卜的水,可以再煮,熬制成黑酱,用来给大块的炖肉上色。

还有肉丸子和酥肉,都得做熟了备好。过年期间,有好几天的宴席是一样的标准,比如腊月二十三、除夕、正月初六、正月十五,这四天的晚饭都必须是“八碗”,就是用猪羊鸡肉做成的八种菜。而这四天的次日上午,也就是腊月二十四、正月初一、正月初七、正月十六的上午,统一都要包饺子吃。所以同样的吃食,要准备好几桌的材料。

小城每三天一集,临近过年,祖父每个集市都要去买鸡,挑好的,买回来圈在下院的石床下。

石床是与家的记忆紧密相连的。夏天的晚上,铺上凉席或布单,就可以乘凉睡觉。白天,可以是室外的饭桌,一家人围在一块吃饭。也可以是大人的棋盘,男孩在石床上玩石子棋,女孩子玩抓“骨头”。“骨头”用羊骨头制成,是啃完之后专门收集起来的,洗干净油脂,还染成红红绿绿的颜色,现在民俗商店也可以买到。石床还有一个用途,捡两块砖头或支一根扁担拦在中间,就是一张简易的乒乓球桌了。

石床上可以晾晒吃的东西,比如红枣、辣椒、米面什么的。

祖母经常盘腿坐在石床上,就着石床搓洗衣服,洗衣服的水顺着石床淌下来,石床下有一个大盆接着,至今仍是很清晰的画面。

进入腊月,石床就用来圈鸡。石床下是一个四方的围起来的石仓,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鸡,都要圈在石仓里,用一块石板立起来封住入口,天天按时喂着,等腊月二十三之后,一只只都喂得肥肥的了。

我是一个天生的素食者,从两三岁有记忆起就不吃肉了,但过年煮肉的记忆却格外深刻。至今记得进出凉房时对于笸箩里半扇猪的恐惧,记得整晚上都在“噗噗”作响的大锅炖肉。

当然也记得杀鸡的血腥和凌乱,“一地鸡毛”是一个现场感极强的词,只是现在的小孩子已经不能真切理解了吧。

那个时候没有现在便利的物流,没有一年四季大棚种植的蔬果,也没有相应的储藏设备。北方的冬天,天气却比现在要冷得多,几乎是见不到什么新鲜蔬菜和水果的。

豆腐是必须做的。

院子里有专门磨豆腐的石磨,先把黄豆用碾子压碎了,再把碎黄豆泡水,等泡软了,就可以上石磨了。用木勺舀一勺,连同泡黄豆的水,一起注入磨盘上的圆孔,然后,一个人推着石磨转圈圈,一个人不停地往孔里加黄豆和水,雪白的豆糊糊就此从石磨缝里不断地流下来,从石磨槽口注入接在下面的桶中。

其他的程序已经模糊了,只记得祖母跪在炕沿,就着倾斜的石板锅盖,双手使劲揉搓装了豆糊糊的白布口袋,白色的豆汁随着她揉搓的动作渗出布口袋,流进烧开水的大锅。

做好了豆腐,一部分留着现吃,一部分会装入瓷瓮,用水泡着,放在凉房里,变成了冻豆腐,可以一直储存到开春。

等我长大一些,过年时家里就不做豆腐了,都是从豆腐坊买。做豆腐是一件需要体力的活啊,祖母年纪大了,做不动了。

但豆芽是一定会生的。整个陕北的冬季,豆芽一直在弥补没有蔬菜的餐桌。绿豆芽,黄豆芽,不同的豆芽有不同的吃法。我家一般只生绿豆芽,一只小瓷瓮,总是放在热炕头,倒扣着,包着棉被。那时候,吃水都是要人挑的,我家只有父亲能挑水,祖母心疼儿子,总是说:生豆芽全凭水,太费水了。一边叹息着,一边吃力地抱起瓷瓮翻过来,用马勺盛水倒进瓷瓮,再盖上秸盖,然后一手扶好盖子,一手把瓷瓮翻扣过来,再把水控干,原样倒扣在炕头,包好了棉被,让豆芽继续生长。

豆芽在过年时是有大用处的,我家经常上桌的荤菜,一个是洋芋丝炒肉丝,还有一个是豆芽炒肉丝。其他就是醋熘白菜、炒鸡蛋什么的。

油糕是家家户户都要做的。

我从小不怎么喜欢吃糕,但碾米、蒸糕、炸糕,是过年必要的程序,人人都会参与,且有一种层层递进的仪式感。

首先要在碾子上碾轧泡好的黄米。必须找一盘足够大、石质足够好的碾盘。我家附近最好的碾子就是中医院后院平时用来制药的石碾子。临近过年,附近的人家都在等着用这盘碾子,一些人家天不亮就去排队了。轮到我家的时候,除了泡好的黄米、糜子,还要带筛糕面的大笸箩和筛床、罗筛,现场一边轧,一边筛。筛剩的粗的,倒上碾盘继续轧,继续筛。

推碾子是很辛苦的事,要用力气,还要跟着碾轱辘一圈又一圈地转圈。我家能干重活的,只有父亲,但父亲还要上班,不可能在排队定好的日子里来推碾子。祖父就去小城唯一的豆腐坊借毛驴,因为城里只有豆腐坊养着一头推磨的毛驴。

赶着毛驴推碾子是一件好玩的事,戴着眼罩的毛驴一圈一圈地转。很好奇毛驴为什么要戴眼罩,不知是怕它想吃碾盘上的米,还是怕它会转晕。

豆腐坊是由几个跟祖父年纪相仿的老爷爷经营的,应该属于集体企业。很奇怪的是,记忆中城里几个有吸引力的店铺,都是年纪相仿的老爷爷在经营。除了南门口的豆腐坊,还有一家食堂,在新华书店对面的高台阶上,主人也是几个老爷爷,其中一个是发小棠棠的祖父,白发白须,很是威严。有一家杂货店,掌秤的也是一个笑眯眯的老爷爷。有几年,店里卖一种说是从亚非拉什么国家运来的糖枣,有嚼劲,很甜,往往是几颗粘在一起的一大块,老爷爷掰一块放手里的小秤上一秤,打包一个纸口袋给你递出来。南门口拐角处还有一个凉粉店,五分钱可以买一碗绿豆凉粉,打好凉粉,卖凉粉的老爷爷会给小黑釉瓷碗里多舀一勺辣子酸汤,小孩子都从心底里爱着他。

借东西是那个年代最寻常的人际往来。

在一个温饱都不能保证的年代,借钱、借工具是最常见的,有粮本不够吃借米借面的,有要办红白事借油票肉票布票棉花票的。借什么的都有,也什么都能借到。

碾好的糕面,一遍遍用细罗筛过了,再上锅蒸熟,加水后趁热在案板上揉成面团,或者搓成长长的扁圆状,切成一公分厚的甜糕片;或者用擀杖擀薄,铺一层蒸熟的红枣泥,卷好后再切片,做成枣糕。甜糕片和枣糕片都要整整齐齐码放在一个需两人合抱的敞口的大瓷盆里,再抬到凉房里,用石板盖子盖严实。等吃的时候,随时取一些,放进油锅里炸至金黄色,这就是陕北特有的“热腾腾的油糕”了。

要炸的吃食不只油糕,还有“油馓馓”,就是别处说的馓子。油馓馓的做法与油糕相似,因为会加一点小麦面粉,所以要韧一点。把蒸熟的糅合了黄米面和小麦面的面团,擀薄成面片,用刀划成连着的细丝,像梳子一样,然后随意折卷成不同形状,下油锅一炸,一个个形同线条画般连绵的金色小山峰,晾凉以后很是香脆。在整个过年期间,油馓馓都是大人小孩的小零食。

“油圐圙”也是必做的。原料是黄米和糜子,蒸熟后,擀成大张面片,一只杯子倒扣在面片上,用杯口切割出一个一个的圆面片,再用清洗干净的做女红用的顶针在每一个圆片的中心旋出一个小圆孔,像玉璧的样子,这就是油圐圙的面坯了。面坯放油锅里一炸,会鼓起来,状同有孔的油饼。我家做油圐圙时,用顶针旋出圆孔的活计由我来做。这项工作用现在的话来形容,就是非常治愈。如果因为贪玩不着家,回来看见已经有人顶替了我,便会非常着急:怎么不等我啊?一般情况下,祖母总是会特意安排等着我完成这最后也是最美的一道工序。

我参与的劳动还有蒸花花。在蒸馍馍时,特意留一块发面,搓成细长条,来回折几次成弯弯曲曲的样子,最后用筷子从中间用力一夹,好像一只蝴蝶的模样,蒸熟后,再用民间一种食用色素“娃娃红”点缀上红绿相间的小圆点,很是好看,在小孩子的味觉里,要比普通的馍馍好吃。

新春最悠游

除夕的一大早,大家都早早起来,有人去挑水,有人去扫院,有人开始做饭。扫完院子的人还要出门去扫街巷,先出门的人家一定会多扫一段,前后左右一直扫到邻居家附近,后扫的一家总是会有点抱歉地一边说“起晚了”,一边将自家门前的路扫到与邻居家的无缝衔接。那时家家户户屋顶都种着扫帚草,自己可以做扫帚。“清晨即起,洒扫庭除”是家家户户都会遵循的规矩,扫之前一定要洒一遍清水。扫完街的人扛着扫帚回来,神清气爽,很开心的样子,就像现在晨练归来一样。

虽然祖母生日和年俗惯例重叠了起来,但吃食是差不多的。只要事关吉庆,主食一定是炸油糕,取“高”的谐音吉意吧。然后用炖猪羊鸡肉的汤,煮一点豆芽、黄花、豆腐、海带、粉条,再放一点羊肉片,就是三鲜粉汤了。我们家因为有素食者,会另外用清水做一点素粉汤。我们把这种粉汤叫“烩菜”。这与周边其他县的特色“大烩菜”完全不同,小城的食谱里也没有“大烩菜”一说。

早饭后,就要出发去上坟了。家家户户都一样,一个提着篮子的大人走在前边,一串孩子跟在后面,手里都拎着祭扫用的香纸和供品,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从不同方向出城了。

我家祖坟在岔口。出了北门一直向北,不用爬山,也不用过河,就是城门外四五里处一座平整的墓园,有石牌坊,有多座高出地面的明堂子——地下砖砌墓室叫暗堂子。1958年,县里修建蚕种场,墓园土地被征用,祖先们被后人迁到了河对面的山上。

出了家门,穿过水门洞,会遇到从各个方向聚拢在一起的本家们。大家一边闲聊,一边结伴走过结冰的河面,然后开始爬山。山路很窄,宽度只够一人通过,于是一行人排着长长的队伍,长蛇般蜿蜒在山路上。走着走着,又像一棵树一样分开了叉,各自奔着各自家的祖坟去了。

孩子们在指定的地点下跪,一边念叨着“老爷爷”“老老爷爷”,一边磕头如捣蒜。从1958年迁坟后,不允许立碑,不允许撮坟头,只有一块方形的石头平置在地上指示位置,同时充当放祭品的供桌。对于小孩子来说,一块石头就是一个有名有姓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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