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日记
作者: 房子享受冬闲
真正农民的生活,是和四季同步的,有紧有慢,就像大自然的音符,在自然优美舒缓的旋律中跳动着。
这是一曲农民的乐章,无须刻意琢磨和修改。它自然天成,就像小麦会在六月的风中荡起麦浪,就像雪落在高原上,为大地披上洁白的盛装。
如今,正是冬闲时候。
当城里人还在不分昼夜地为“更理想”的生活奔波时,我们已经停了下来,在月光清澈的夜晚,闲聚在谁家的窑洞里,怀念经历过的金灿灿的岁月和一些难忘的纷繁与悲伤。
月光深处,村庄里只零散地亮着几处灯光,星星一样,亮在大地深处的浩瀚中。不像城里被彻夜明亮的灯光监视着的黑夜,那样的黑夜让人慌乱、迷茫,让黑夜失去了黑夜本来的漆黑的美妙。
相比来说,我更喜欢乡下这寂静而浓重的夜晚。它让一些多余的欲望无路可去,它让一些企图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黑夜,就该像一道厚重的门,把人们阻挡在本不需要奔波的路上,然后,安享夜给予人纯粹的睡眠或奇妙的梦境。
我并不是想刻意美化农民或农村的艰辛和落寞。我相信会有一些智慧憨厚的农民,并不觉得生在农村就是一种不幸。他们满足于自己每年辛苦收获的果实,哪怕歉收,他们也会把这一年的劳动看作是一种消遣、一种享受。因为,这样的生活,只不过是万千生活中的一类,任何生活都是由快乐和痛苦结合在一起,就像白天与黑夜呈现出的平衡。否则,大概就不能称之为生活了。
对于那些贪婪和私欲旺盛的人,无论他在哪里生活,都不会得到幸福与快乐之神的眷顾,当然,也就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了。
大多活得知足开心的人,并不是说他拥有多少,而是他不需要那么多。
雪落在大地上
午后,村里迎来了一场羞于表达的小雪,是那种没有野性的雪。
风也很轻,刚好能让雪花旋转着划出优美的舞步,轻轻落在大地的背景上,落在苹果树上、月季花上、摇曳的狗尾巴草上,还有一部分落在了先前飘落的雪花上,犹如重逢,犹如拥抱,让人联想到人归故里的温暖和眼里的泪花。
我去村里散步。
云层很浅,太阳像隔着一层轻纱,能模糊地看出那明亮的轮廓。雪花轻飞,万物静谧,村中的小路上已显出雪的痕迹,就像雪花写在地上一行委婉动情的朦胧诗。
走在这样的小路上,人需要单纯一些,安静一些,就像在雪里看雪的孩子一样,眼神清澈,心思天真。
我走过一些荒废的院落,院落里寂静无声,但能听到雪花飘落的轻轻的耳语,仿佛是对一些事物的安慰,使得听到音讯的那些窑洞、碾子、生锈的农具,顿时生动起来,一如听到了主人归来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我已走出村口,来到了一道山脊上。大地显得空旷起来。寥廓的天地间,空无一人,只有大河逶迤,群山肃穆。雪落在这些大气磅礴的地方,也显得庄重而严肃起来。仿佛是另外一首诗的内容,大气、厚重,让人敬畏,甚至泪目。
清虎和红
我几乎从没有看到过清虎发脾气的样子。他有时候不说话,沉默的时候,也像一个麦秸垛,让人觉得温暖,充满了粮食般的诚意。
五十多年来,他大概是同龄人中最少离开村庄的人。即便是在轰轰烈烈打工潮席卷的年代,他也只是以石匠的身份,在周边的乡村修桥箍窑,铺路砌墙。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在营务着一片并不能摆脱贫穷的土地。他拦过羊,放过牛,但这些好像只是他生活应有的内容,谈不上好,更谈不上富有,但他依旧过得和微风一样,悠然自得,不急不躁。
在别人看来,恪守这样的日子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可是,谁也无法看透他的心思。他就像一个谜一样,和这个村庄常年背靠背地经历着四季的变换,在日升月落的悠悠时光里,放出浅灰色的炊烟,又把黑夜关在门外面,任凭风雪施虐。
多数时候,他是个沉默的人。大概常年一个人放羊、放牛,养成了他和山一样沉默的性格。但他又深具山河的幽默,一旦和大家畅谈起来,他的语气不仅大气,而且嗓音浑厚,有一股西北风的不羁和率性。他惯常以一种清虎式的“哈……哈……哈哈……”的笑声,表达着他对生活的独特的认知,以及不拘小节的态度。
事实上,那种感觉,我至今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句去描述,总之,是愉悦豁达的,是阳光的,又略带几分腼腆。
在他的脸上,你看不到生活的阴云,也看不到焦灼和苦难。他就像一幅生活的漫画,总是呈示出一种幽默而满足的、平和又充满喜感的画意。有时候,你又会觉得他像一尊安详的佛像,慈目、友善、温暖,又有种大智若愚的朴拙。
坐在红家的硷畔上,我们三个人一边聊着当下牛市的价格,一边为清虎出谋划策,建议不论贵贱,把在低滩里正在吃草的四头牛卖了去,然后一心一意地营务自己新开辟的一片果园。
清虎是个执拗的人,还想再坚持一阵子,希望牛价回升一点。几年来,他在养牛这件事上花费了不少心血,但收获甚少,几乎连最初的本钱都无法保住。
清虎是个胆小老实又本分的人。虽然这几年他遭遇了不少挫折,但天性乐观的他,依然对自己谨慎的坚持和选择抱有信心。
真的希望,他的坚持是明智的,也会有所回报。
我们在这里坐了很久,太阳在一截一截地向西偏移,我们几乎都没有察觉。更多的话题,围绕在红要修缮窑洞的细枝末节里,纷纷扬扬。
我和清虎的很多建议,被红否定了不少。比如给窑洞里修洗手间,给窑顶上修花栏,给院子里铺砖等等。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建议都被红为了省钱而否决了。也是,他们来钱的门路几乎狭小到了极限,而且是那么地不容易。
在乡下,节省似乎是一种传统美德,但多数时候,是出于无奈。
好在,乡下人最大的保障,就是有一片自己的土地。没有什么能比土地对农民更忠诚的了。所以,即便生活多是艰辛,但红和清虎他们似乎依然过得不慌不忙,恬淡从容。
他们的忧愁和烦恼我们少有知道。同样,他们的幸福和快乐,也少有人能体会和理解。
他们是一些离天地最近的人。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也是活得最干净也最平凡的人。
房子不戒烟
安安和我同岁。小的时候,两家住得又近,相比同龄人而言,儿时的交往就更多一些。
那时,他父亲抽烟,他得空把他父亲的旱烟偷出来,我们俩就钻在背风向阳的圪崂里,学着大人拿旧书纸卷着抽。那些年,才八九岁,我们却过早地跨过了糖对于一个孩子致命诱惑的甜蜜时光,而不小心步入到与旱烟、砍柴、拔猪草、挑水、捡粪有关的这些农家事中来。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烟不离手,烟瘾稳定。
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戒烟。尽管科学对于吸烟如何影响健康说得头头是道,我却无动于衷。我的固执,估计和童年时期感受到某种快乐的记忆早就形成了联盟,牢不可破。
有时候,童年,是一面无法穿透的柔软的墙。无论你当下或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旦面对童年,你就会放下所有的成就和傲慢,乖乖地回到童年的单纯和稚嫩中,缴械投降,天真又顽固。就像枣林里仲夏的蝉鸣,天气越是炎热,它越发叫得响亮。
有时回到村里遇到安安,我们不约而同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对方发烟。当然,对于儿时他慷慨偷赠旱烟的回报,我总会抢先一步把烟递到他的手里。
有发小戏谑我说,你这是在报复安安。我深深吸一口烟,喷吐出去,头脑里什么也不想,只觉得云里雾里如同梦游。有时,过于深吸,烟闷在嘴里一时不能得到释放,会猛烈地报复似地蹿入我的肺部让我咳嗽不已,我虽然被呛得眼泪汪汪,但从不觉得是一种遭罪。就像儿时砍柴被圪针扎到,捉蝎子被蝎子蜇痛,掏蜂窝被柴蜂追得满世界跑,放羊时被暴风雪困在石崖下的绝望,赶庙会丢了五分钱的懊恼和不甘一样,如今想起来,都是甜美的,就像婴儿眼里无故而晶亮的泪珠。
这些都是童年珍宝箱里一个个无比困苦又甜蜜的日子。
在童年的世界里,我们的心里还没有社会、政治、名利、权贵、贫穷、富有、高尚、卑微这些事物的存在。大家都一样穷,都穿补丁衣裳,都种土豆和麦子,都渴望能吃上一顿炒鸡蛋,都抽旱烟……人们的欲望就这么低。这么低的欲望,很少能冲撞到人不安于现实的妄想,因此,都活得简单,像一场一场的雪。
童年,像一条清澈的小溪,只为生命本来的单纯和感受一路上唱着潺潺的童谣。
这时,我点了一支烟,回头看这些萤火虫一样闪烁着童真的文字,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风把玉米垛吹得哗啦啦地响,像风和玉米秆在窃窃私语。我和安安半躺在玉米垛上,像躺在大地的席梦思床上,舒适地喷吐着逍遥的烟雾……
是梦,是真?
不用说,那是我们经历的无可否认的真实而美妙的童年岁月。
乡村素描
黄昏,雪野,被落日浸染得红红的山梁;炊烟,飞鸟,红头绳般纤细柔软的小路……这些寂静的景象,一幕幕生动着我深情的目光。它们让我的村庄因此而端庄尊贵,也因此而娇羞素朴。
不远处,安安静静地走在白雪镶边的泥土路上。莫大的视野里,只有他一个人像一支水墨饱满的画笔走在田野的画布上。我想象他身后留下的一个个值得信赖的脚印,就是这一支画笔低声含情的娓娓叙述。
人,土地,家园,生活……眼前的这幅画,让我感动,又有些许莫名的伤怀。但这伤怀也是美丽的,富有诚意,如夕阳一般令人疼爱。
后来,我也走进了这幅画的一角,仿佛经不住诱惑的一滴水墨。安安走在小路的右边,我走在他的左边。我们将笔锋转向一道美丽的山脊。此时,夕阳正在向大地做隆重的告别,我和安安有幸也参与了进来,被夕阳当作了某种必要的装饰,为这时光演进的隆重仪式增添了一份温暖的内容。
乡下的夜晚,相对更为纯粹。少有噪音会打破这绵厚的宁静,仿佛这里就是寂静本身。
这一夜,几个发小不约而同地聚在红家的窑洞里。一盘宽敞温暖的大炕上,我们坐的坐,躺的躺,就像散落在地里一颗颗令人亲切的土豆。
火炕上,滋滋的暖意让我们忽略了窗外正在呼啸的寒风。这是一个浓缩了的世界。没有大街上的灯红酒绿,没有富人,也没有穷人,没有咄咄逼人的权贵,也没有低头哈腰的卑微……我们只是这静夜里的一部分,用浓厚的方言,播种着平凡的欲望,也收获平凡的快乐。
还像几十年前一样,我们抽手卷的旱烟,但早已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被一口烟呛得眼泪汪汪。大地,阳光,和四季的风,已经让曾经的一群孩子成长为像大地、阳光和风一样的人。他们不惧贫穷,直面一个村庄的偏僻和笨拙,活成了独属于这大山深处的一种亮丽和荣耀。
你看,就这么几个普通的人,却拥有着乡村上空最繁华灿烂的星空和最广漠静谧的长夜。
当天生幽默的清虎以他特有的腔调不间断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时,不要说我们几个人都会被感染得喜笑颜开,就连窗外的风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就像被挠着痒痒肉一样,把窗户纸吹得发出哗啦啦的欢笑声。
半村人的聚餐
这天,我在隔壁村的苏亚河买了一副羊下水,打算和几个发小改善一下伙食。
我们对饭食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想借这样一个过程,给如同白开水般的日子增加点乐趣。
在红家的院落里,向彦和海海负责清洗肠肚,红跑前跑后地生火烧水,我负责给他们倒水打下手。清虎是个细心又富有耐心的人,我们把收拾羊头和羊蹄子的重要事情都交给了他。
这个冬日的午后,因为几个人热情似火的劳动而更显得明朗祥和。
清虎家的黑猫不知道何时已闻讯而来,它正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截海海赏给它的羊肠子。
当炉火上的钢桶开始向外喷溢着香味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几个人坐在炕上一边闲聊,一边极富耐心地等待着一顿即将出锅的美食。
晚上快九点了,我们还在商量怎么对付这顿晚饭。最后,决定还是把煮熟的下水拿到我那里,由我爆炒一盘羊杂,准备两个小菜,由海海和向彦带一些他们这两天蒸下的馒头,一是因为一个人带来的馒头不够大家吃,二是大家还想做一番比较,看他俩究竟谁的手艺更出色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