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叶盖

作者: 付新雅

方圆六十里的清湾乡只有一所小学,学校四合的旧院子像个褪色的火柴盒,门口的红漆楷体大字很有年代感,左手是“知识改变命运”,右手是“读书面向未来”,门头上是“四方镇清湾小学”。院内靠南的一排矮土墙房是教室,楼上东西两头分别是男女生宿舍。给孩子们蒸饭的炊事房在院子西北角,紧接是一排青瓦顶的教职工宿舍,宿舍楼前,一根光溜溜的白桦木旗杆顶着一面雨洗多年的旗。

学校门口有一条小溪,其实也不是溪,是一条三尺来宽的水渠,当地人称作堰,堰里的水是从坡顶的水坝溢出来的,那水坝深不见底,供了周边几十户村民生活用电用水,一年四季水坝都翻滚着水花轰轰隆隆泄流,堰渠便日日有了充足供应,清湾小学七十来个孩子洗脸、洗衣裳、洗碗这些靠水的事也都有了着落。

孩子们最热爱夏天,在那雨水充沛、水位涨高的日子里,弯弯曲曲的堰渠水总是一浪扑过一浪,翻着匆忙的跟头。谁蹴在堰边洗衣裳,肥皂泡漂出去远远的,洗衣裳的便撂下手中事,拔腿去追那些白花花。吃过饭的洋瓷碗,女孩子们拿丝瓜瓤慢慢搓洗,还得比比谁洗得最干净。而男孩子们用拇指紧扣碗口,逆着水流使劲冲击,什么也不用,碗就净得白光耀眼了。午休时间长,蝉噪得太无聊,男孩们偷着溜出来,倒挂在堰渠边的树杈上打水仗,女孩子集体趴在窗户上围观呐喊。

谁也没见过堰渠停水的时候,大家都太习惯堰渠带来的快乐。直到有一年深秋,山里接连几场寒潮袭击,堰渠水一寸一寸下降,水底的淤泥裸露出来,孩子们担心极了,果然没几天,堰渠水干涸了。年龄大点的几个孩子去上游水坝看了,泄洪道已经冻成一道宏伟的冰墙。堰渠没水了,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好像丢了很贵重的东西。傍晚放学以后,孩子们三五成群提着木盆,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往下走。山底下更低处有一口老井,平日里井口被大石板盖着,三四个男孩子使劲儿抬石板,长满青苔的井口才敞露出来。孩子们把木盆摆在井口,大点的孩子趴在井口一盆一盆往出舀水,装满所有的盆和器皿。

我也提着一个龙胆花盆站在人群中,旁边有女孩小声笑着指,那个俯身给大家打水的孩子裤子破着一个鹅卵石大的洞。我抬头看到秋天的白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冒着寒冷的清光,照得大地像下了一场巨大的白霜,这场白霜把世界映衬得多么凄凉。打过水的孩子都沿着曲折的小路返回,每个人走过被水打湿后结冰凌的泥路,鞋底都粘着厚厚的泥土,走路踉跄像一只只跛脚猴。等他们都回去了,只留下一条窄窄的月光路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环顾四周,群山在远处,乌鸦飞过松树,无边的

沉静像一面深湖。

“喂,你要不要水!”趴在井边的

男孩扭头问。“我……”我还没回过神来。“我什么我,给我!”他抽走我手里紧扣的木盆,趴在井口边,舀水倒入,等到盆身充满,转念一想又倒掉一层。“给你!”他完成整个动作时,我还没看清他的脸。他在前面走,故意走得很慢。我一步步跟着,水拍打着盆沿突然溢到身上,我不好意思地 “啊”一声,又小心翼翼往前走,他接过我手里的盆,到学校门口还给我说:“你自己来,走稳点。”然后双手插在裤兜,留给我一个昏黄路灯下的长长背影。我照着他说的,一步一步稳稳落脚,果然把水端回了宿舍。我趴在栏杆上抱着大木柱往东看,没看到那个帮我端水的男孩,抬头却看到又大又圆的白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月光下的学校跟水晶宫一样,清冷梦幻,但我心头有一点暖。

翌日傍晚打水的时候,我挤到人群前,看到那个破洞裤男孩,头发黝黑蓬松,有一绺落下来盖住眼睛,他帮所有孩子从井里舀水,直到装满所有的盆。我应是被他神情里的勇敢和专注击中,一起返回的路上,他端着我的木盆潇洒地走在前面,而我从路边摘了一把狗尾巴草,边走边哼起歌谣。

山里秋天够漫长的,从第一片树叶飘落到第一场白雪覆盖,时光还得走好久,但是我觉得日子不再难捱,我甚至盼望着每天放学后走远路去打水这件事。我知道他叫阿楸,是六年级的学生,他学习成绩很好,常常趴在操场给低年级学生讲题,帮受欺负的孩子讨公道,很有英雄气。

终于下了第一场雪,大雪压得树枝噼噼啪啪断裂,惊得麻雀和乌鸦高一声低一声。下过雪的傍晚,天气阴沉沉的,呼呼的寒风刮得树身摇摇晃晃。端水返回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水还是扑到我手心手背上,风吹几阵,水淋几回,本就皴裂的手更疼,我终于放下水盆握住小拳。阿楸赶紧取下手上的棉手套,我没抬头,手疼得眼泪快出来了,只好把手伸进手套里,旧旧的手套依然存有绵软的质感和余留的温暖,我很想跟他说声谢谢,还想跟他说说林坝子的故事,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直到玻璃窗户外,那轮清亮而遥远的月亮变成天中一道浅浅的影子,我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第二天早上,我顶着凌乱的头发冲进教室,那是期末考试前的模拟考,我跑到座位没几分钟收卷铃声就响了。

收到很差的成绩单那一晚,我没有再去井边打水。我坐在空荡荡的宿舍,吹着从窗户缝钻进来的冷风,那种冷像雪水浇头,让人头脑格外清醒。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去打水。又过了好些天,我终于忍不住,一步步拖着龙胆花盆又去了,那一路真远啊,从太阳落山走到月亮升起。但是我竟然没看到阿楸,另外一个男生趴在井边,颤颤巍巍伸进井里的盆只舀了浅浅一层水。孩子们着急地嗔怪,却没一个人去换他。我跑回学校,在男生宿舍楼下大声喊阿楸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声音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四面撞击。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天色渐黑的夜晚,我又端着满满一盆水往回走时,阿楸出现了。他跑到我跟前,把一片硕大的葵叶盖到水面上。他说:“你大胆走几步。”我照着他说的快速走上前,水没有像往常一样泼出来,我惊喜着感动着,又迅速后退到他跟前,我想说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低头看我说:“这下好,你不需要我帮你了。”我摇头想说什么,但是他转身消

失在一阵翻卷落叶的夜风中。

那片巨大的卵圆形葵花叶,连着粗

壮的茎,满满地铺在我手中的木盆上,

好像一只巨大的心形盖子,不会再让一滴水浪洒出来。它深绿接近于乌黑的颜色,干瘪不饱满的叶脉,在月光下看起来像一条软软的松鼠盖被。但是阿楸一定想了许久,才想到葵叶盖这种精致的替代。他也一定找了好久,翻过好远的庄稼地,蹚过好几条河,才在冬天来到时干干净净落满白霜的土地上,找到仅存的一片没残破的葵花叶。

所以葵叶盖,仅仅保护了我的水吗?保护了我的双手不被水打湿吗?我难过的是,那些放在口袋里很久的针线,始终都没有派上用场,我很想为他补上裤子后兜上的破洞,我还想好了,如果别人问,我就说他是我朋友。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因为冬天很快就放寒假了,春天再开学的时候,清湾小学带队六年级去四方镇参加比赛集训,那之后我再没看到过阿楸。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月亮高挂的夜晚,想起那个孤孤单单的清湾学校,想起那段被遗忘在岁月深处的时光,想起那段好难走的泥泞路,曾有一个温暖的男孩。那片巨大的葵花叶和珍贵的葵叶盖,为我苍凉的少年时光迸发出一道耀眼的光。我再没有看过清湾那么清澈皎洁的月光,也再没遇到阿楸那么单纯美好的少年。故事没有终点,但是月亮看到过,风拂过,夜行的鸱鸮撞见过,躲在洞里的树熊听到过,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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