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只为一朵荷
作者: 张富遐喜欢荷与喜欢人一样,毫无理由。
第一次与荷不期而遇是在书本里,缘于理学家周敦颐那篇《爱莲说》里的精美句子:“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自此,爱上了荷,开始追寻荷的脚步,参加工作时在四川水电七局,由于流动工作性质,经常换地方到风景秀丽的水电站工作,在四川工作的四年时间里我曾先后到过三个水电站,每到一处总是居住在河流附近,有河就会有塘,就可能有荷花。
记得在重庆铜梁的安居电站工作时,几乎每一个黄昏时分都要走上那条小路,到小路尽头的池塘边,观看那一池碧绿的青荷,每天都怀着一个期盼,希望能看到第一朵荷花亭亭出水。终于,一团白纱般的朦胧色,使我一阵惊喜,便忍不住再次踏上田间小径,拨开树枝的阻挡,来到了这朵荷的近旁,蹲下来细细探视。在无数次等待,一次次在绿绸般的荷叶中找寻,又有些失望之际发现了一朵打着卷的花初开了。此前,我并没有在意它是如何长出水面、高出荷叶的,直到一天已成半开姿态,才被发现。因它开在池塘的一个偏僻角落,一个不为人知,三面临着田野的少有人走动的角落,在它的近旁,一个含苞的荷也已出水,也许明天的它将是另一朵荷今天的模样。哦,多美妙的一朵半开的白色荷花,仿佛一位刚从仙雾中走来的若隐若现的少女,如此袅娜、轻盈,那透明般的花瓣微微张开,像一朵含笑的雪浪花,吐着轻雾,微风一吹,一池的荷叶似翠湖中的绿浪轻轻扬起,那朵唯一的荷便成了绿波中的一颗明珠,点缀着起伏的绿绸。
此时此刻,没有谁来干扰这一池荷的宁静,除了我再没有旁人来欣赏这朵荷的清丽,那时的自己的确胆大,一个人守着一塘青青荷叶,直到夜幕降临也不知道害怕,时而望望不远处水电站明亮的灯光,心中分外温暖。我不知道,如此清纯、雅致的小荷为何要独自开放,且在毫不起眼的池塘一角?也许正是这份固执,才赋予它卓绝的美丽。
那时的我和双胞胎弟弟在同一个水电站工作,他在离我很近的后勤处开施工车,闲暇之时常去找他玩,那时的我们刚满二十岁,感觉世界美好得一塌糊涂,有时我坐在弟弟驾驶的高高的像坦克一样的施工车上,在畅通无阻的大道上挥洒着欢歌笑语。那时我工作之余最快乐的两件事就是看荷和看弟弟,有时我也会带着弟弟一起去看荷,他比我更甚,对荷一见钟情,在“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青青河畔,交流着彼此的看法和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又一个黄昏时分,我踏上那条小路,看望曾经初放的荷花。谁知,走至荷塘,没能看到令人心动的白色,当我走近仔细一看,唉,它不知何时已凋谢了,留下的只是绿色莲蓬,向天仰望。我不由得一阵寒意,怎么它的花期竟如此短暂,仅数天时间便零落了,白色的花瓣漂在水中,犹如我失落的心情,毫无生气。我有些沮丧,想不明白,这荷的生命为什么如此短暂,虽不是“昙花一现”,也给人一种不胜悲哀的感觉,难道美丽的东西都这么易失吗?低下头来,我向绿叶寻求答案,但除了水中漂浮的白色花瓣令人“我见犹怜”外,只能茫然……
曾几时,我怀着儿时的喜悦心情,偷偷观望那一池碧绿的荷叶;又曾几何时,怀着少女情愫来欣赏那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而如今,眼前却是一片残迹,一切都不复存在,连白色的花瓣也寻不到芳迹,只有枯黄的荷梗、碎叶。“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难道荷叶真的化作泥土?而花呢?已不知去向,只有回忆,一如从
前美丽。仅仅离开一个月,这里已是物换景移,先前茂密的稻田地里长出了青菜,令人赏心悦目的荷花、荷叶已是一片狼藉。正如四季不停地变换节气一样,植物的生命也在不断地更新,也如人的一生悲欢离合在所难免,面对别离,只能上路,面对此情此景,只能黯然,季节总在不停变换,而景物也只能顺其自然……
后来,我因工作调动到了湖南东江水电厂,和弟弟不在一起工作了,他也辗转去了遥远的广西天生桥水电站工作。不曾想,几年之后,传来他的噩耗,一个小小的胆结石手术竟夺走了他年仅27岁的生命,他还不曾走进婚姻殿堂,还不曾浸染人间烟火气,还不曾实现那么多的奇思妙想……伤痛之余,只好借助荷慰藉心情,并深信不疑,弟弟一定是与荷花仙子约会去了,在另一个世界,与他的荷永远在一起。
曾读过台湾作家林清玄的一篇文章《用岁月在莲上写诗》,他说:“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我这才明白,原来我
和弟弟曾看过的第一朵荷或许预示了什么,弟弟他活成了一株荷,不曾受人间风雨的侵蚀,心无旁骛,清清白白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而我必须活成一株莲,一边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一边活成自己该有的模样。
后来,我看到更多的是莲,青荷已成了我生命中挥不去的痛,有意无意地避开。
在奔波生活或出差途中,只要看到水面有盛开的莲,便会想办法走近欣赏,让那一份美好留在记忆里,让莲的香气缭绕一生。记得2013年的那个夏天到北京出差,住在北京大观园对面的酒店,透过公园大门看到一池池怒放的莲次第开放,便于第二天清晨独自一人去赏莲,从不同角度静观莲的模样,恍惚中似乎看见十二金钗翩然而至,散落莲塘中,在不同的莲花前一一驻足,令人想到了元代郑允端的“莲”诗:“本无尘土气,自在水云乡。楚楚净如拭,亭亭生妙香。”
在不知不觉地看莲中已忘了时间,仿佛又徜徉在时光深处,与飘着墨香的线装书《红楼梦》相遇,邂逅满园繁花的女子,便有了万千风情的人生况味。在大观园的那一个青春王国里,有痴男怨女的红尘往事,有十二金钗的古韵芳华,有春去春来的季节流转;有踏雪寻梅的背影,有琴棋书画的音韵;有扑蝶的袅娜姿态,有葬花的凄美婉约;有千红一窟的依依茶香,有万艳同杯的美酒佳酿。回望来处,依稀听见女子如花绽放的声音,感知如梦如幻的花魂,总有一朵与你相似,惊艳了过往,温柔了岁月……
收回目光,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我工作的东江水电站,地处湖南资兴,附近除了美丽的东江湖,还有大大小小的河流,荷塘自然也少不了,如流华湾、香花村、白廊等,都去拜访过盛开的莲花,其中规模较大的当属流华湾,离我也近,这是以种莲为主业的美丽乡村。每年莲花绽放时节,总有三五成群、络绎不绝的游人穿梭其间,我曾因亲情、友情相伴去过数次,仅2021年就在附近赏莲五次,看过晴天的莲,雨天的莲和即将衰落的莲。之后,仿佛莲花在无人打扰的世界里,开得尤其繁茂,它们不忧不惧,盛开在阳光下。与摄影师们一起去拍荷时,用专业柔光板挡在盛开的莲花中间,前后花朵便有了亮暗与质感的区别,前后高低错落有致,浓淡色彩深浅分明,镜头里便出现了一幅幅写意的水墨画,让盛放的莲又有了新的意境。我也曾无意间在繁花盛开的莲花之间,拍到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荷苞与红色蜻蜓,那只红色蜻蜓闪动着透明翅膀,飞来飞去,走走停停,似乎要与我捉迷藏,总难捕捉到最佳角度,但正是这种患得患失的等待与期盼,让拍摄过程充满了快乐与希望。
而多重曝光的拍摄技巧,更能让千朵万朵莲重叠成不同的图案,风格各异,独一无二,许多摄影师同时在拍摄同一片莲,但拍出来却各有各的特色,不会重复,每一张有每一张的新奇。这使我想起童年的万花筒,无论怎么旋转,都能看到心仪风景,却没有一朵花相同,让这个多彩世界,充满着变幻莫测的惊喜。这也使我恍若明白一个道理,你所苦苦追寻的那朵莲或许在池塘里,或许在镜头里,或许是前世的一朵“并蒂莲”。面对一池莲开,每个人或许都能找到对应的自己,所谓的众莲是我,我亦是众莲,回顾过往岁月,在每一朵花瓣中,都能看见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遂想起,善解人意的女儿也曾在我出差的那个周末,在菜场购买到一朵盛开的莲和一个荷苞,拍照后发给我,成了我的心爱图片,也变换成我的微信头像或封面,常看常新,不弃不离,即使她远在异国他乡,似乎也常常伴我左右。我和爱人也曾在流华湾,购得一个个饱含莲籽的莲蓬,倒挂自然晾干后,弯曲成各种造型,放置在花瓶里,便也成了独具特色的艺术品,仿佛一池清香也留在其间,随着时间浸染,怀旧的颜色让人顿生“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美妙意境。
在与莲的无数次遇见与重逢,对眸与沉思中,我也为莲吟出一首首发自内心的真情之歌。“相遇一朵莲”:无论是台上金莲,还是人间凡莲,还是泥沼湖泊中的水莲,有了莲的出现,就是绿莹莹的季节,清凉凉的夏天。在万千朵的澄澈和怒放中,总有一朵与你相似,心灵相融,灵魂相通。
“仅需一株莲”:一株足够/叶入眼,芯入药,花入魂。
“莲语”:做一朵前世的荷真好/我就是今生叫莲的女子。
看多了莲,“赏莲”心境也随着时间变换着:嫩莲是甜的/莲芯是苦的/熟莲是另一种甘甜/莲芯更苦了/像人生的味道/品到最后,甜不再是甜/苦也不说苦了。
细细想来,有莲真好,人间充满芳香;有莲真好,生活充满诗情画意;有莲真好,人生的路不会迷失方向。历经千山万水,原来我还能够遇见如此多曼妙的莲,执手相看,灵魂的翅膀已飞离凡间红尘。多想摘下一朵莲,绣在身上,成为莲的绿叶一片,让莲舒展的笑靥成为永恒;多想摘下一朵莲,拥入心怀,枕着莲的一缕清香,做着同一个梦;多想将一朵莲高高托举,让莲成为蓝天的一片云朵,不染人间凡尘,只为梦想远行。
犹记得一句诗:“用一朵莲花商量我们的来世/再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而我,就是莲身后永远的微笑,是与莲风雨同舟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