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老宠

作者: 高春阳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切石板时会产生大量的边角料,时间久了堆成了山,瞅着可惜。

厂长说:“要是能利用起来就好了。”

我说:“听说南方生产一种小型冲压机,专门把边角料冲压成异形板,像花瓶形、六角形等,一样能卖,价格还挺高的。”

厂长乐了,说:“那还等啥?”

“下个月福建有个石材展会,我去看看。”

到了展会,我瞪圆了眼睛。这种冲压机原理简单,上下分别有模具,手动冲压,一压一块,边角料被它咬一口,就能变废为宝。我立即买了一台。回来组装好之后,厂长给它起名叫“压花机”。

我说:“得招一名工人,就是工资不好定,没法儿计件。”

厂长说:“那就用卯子工。”

没两天,厂长就从附近村里找来一个小老头儿,老宠,管吃管住,月工资 1500 块钱。

老宠本姓丛,丛林的丛。他说 :“叫俺老宠吧,大家都这么叫。”

卯子工也就是计时工。计时工的缺点是,每天工作时间固定,工资固定,干多干少都一样。我看老宠六十多岁,走路慢,干活慢,就跟厂长说:“保证他的安全,能干多少干多少,这么大岁数了,别有啥闪失。”

老宠没两块豆腐高,瘦得随风倒,干活儿没劲儿,饭量大,脾气好。厂长说:“小老头儿腿脚跟不上,干活儿倒勤快,热心肠。一天50块钱工资很值,找个青壮劳动力一天咋也得100块钱呢。”

吃过中饭,我在办公室里隔着窗户看见老宠满院子捡废弃的打包带,就问厂长:“他捡破烂儿干吗?”

厂长说:“他愿意捡就捡吧,还能用上。”

我说:“中午应该休息啊。”

“他偏要干,说午间没觉,闲得刺挠。”

过了几天,老宠找我,慢吞吞地说:“老板,手套、靴子和围裙,工人用坏了就扔,俺捡回家用,中不?那么老多,丢了可惜。”

我点点头。看他裤腰上系着一圈打包带,我忍不住笑:“你不至于连腰带也买不起吧?”

老宠抽抽脸说:“俺瘦,买的腰带都长,捡一小截儿打包带,就能系上。”

我说:“你穿的线裤比外裤都长了,能不能别在裤腰上卷着?太邋遢了。”

老宠一边使劲儿往裤腰里塞裤边儿,一边红着脸说:“埋汰惯了,丢人了,丢人了。”

厂长问:“你有媳妇吗?”

老宠眨眨眼,说:“你瞅俺像没人疼的哈?”

厂长扑哧乐了:“谁家媳妇会这么糟蹋老爷儿们。”

老宠小声嘀咕着:“再丑的罐儿,也能配个盖儿。”

过后,厂长跟我说,老宠利用业余时间,自己钉了个大木箱,专门装各种破烂儿,装满了就拉回家,一月一次。

我惊奇:“太会过日子了,他咋弄回去的啊?”

厂长说:“人家有个三轮车,净大半夜往家倒腾,不占用工作时间。”

我问:“老宠干压花机,出活儿不?”

厂长说:“还行,他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能干,大家都喜欢他,都挺照顾他。”

我说:“那就好,多关心他生活。”

转眼到了秋季。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家中吃早饭,厂长忽然给我打电话说:“老宠出事儿了。”我吓得差点儿扔筷子。

厂长说:“老宠昨天半夜蹬三轮车回家,黑灯瞎火的,在路上让大货车给蹭了。”

“人咋样?”我问。

“人没事,就是被吓得腿肚子筛糠,走回厂里时天都亮了。三轮车和箱子散花了,一车破烂儿都扔在路边了。”

“大货车呢?”

“跑了。”

“那你赶紧带人去清理现场,妨碍交通更危险。我去厂里安排生产。”

我到厂里没多久,厂长就开着皮卡车把人带回来了,车后厢里装着一堆破烂儿。厂长来到办公室,脸色阴晴不定。

我问:“人不没事吗?”

厂长说:“没事,在宿舍歇着呢,受了点儿伤,问题不大。老板,你看看那些破烂儿吧。”

“破烂儿有啥可看的?”我跟着厂长出了办公室,到了院子里,一看到皮卡车厢里面的东西,我愣了——里面大部分是废弃的靴子、手套和塑料布,还有几捆木方、几根角铁,再就是斧子、电钻、手锯、水泵等厂里的工具。

我怔了怔,说:“你把老宠叫过来吧。”不一会儿,老宠来了。他一进门,腿先软了,踉跄着就要跪倒。我赶紧上前扶住他。

老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板,俺对不起你!”

我没吭声,拽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他不坐,站在那儿就开始絮叨:“俺老来得子,老婆生儿子时难产。孩子从小被俺宠坏了,不愿意念书,成天上网打游戏。今年家里房子漏了,俺没钱买材料,只好偷厂里的东西,想着等冬天歇工了好好修修房子。老板,你扣俺工资吧,别报警,俺要是吃牢饭,儿子吃啥啊?呜呜……”

我和厂长都陷入沉默。我看一眼窗外飘零的树叶,说:“老宠,你收拾下东西走吧,我不报警,也不扣你工资,但得开除你。”

老宠眼泪止不住地流,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说:“你们平时都照顾俺,谢谢你们了。俺儿子就是边角料,没有压花机,他啥也不是。这小子啊,废了。”

我想说,学校才是你儿子的“压花机”,却没说出口。

看着老宠蹒跚的背影,我跟厂长说:“明天你带上几个人,再带点儿材料,去老宠家,帮他把房子修好。”

一阵风吹进门,一片黄叶在我屋里打了个旋,又被风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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