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叔子看大先生之大

作者: 罗海鸥

摘要:杨叔子(1933-2022)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原华中理工大学)老校长、教授。称杨叔子为大先生比其他称谓都恰切。杨叔子作为大先生,大在哪里?从个体特殊性而言,大在其集科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从普遍性上来说,大在其具有大情怀、大学问和大德行。从杨叔子身上感悟大先生之大,弘扬教育家精神,对于加快教育强国建设、全面推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杨叔子;大先生;情怀;学问;德行最后一次见到华中科技大学老校长杨叔子院士,是2022年9月28日。9月27日,我到华科大教科院“校长讲堂”讲学,借此机会于28日上午去探望他。其女婿李晓平老师开车带我去校医院。走到病床前,杨院士看到我来,把手从被窝里慢慢地伸出来,低声并吃力地说:“我们还是握握手吧。”我们断断续续交谈了两三句话,他就说累了,要休息了。我只能告辞,默默退出。

这次探望,我感慨万千。杨院士自2014年6月突发脑卒中后,身体大不如以前,常住医院。期间见过他两次。这次看到他身体如此羸弱,我简直不敢相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尽管知道杨院士身体越来越差,但真正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还是难以接受,悲痛万分。说来也奇怪,2022年11月4日,我到湛江讲学。这是恩师涂又光先生去世10周年的日子。不知什么原因,我没有胃口,觉也睡不着,神分气散,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不良的征兆。5日上午参加岭南师范学院特殊教育系十周年系庆活动。作完大会主旨报告,便收到深圳大学教授肖海涛校友发来微信,告知杨叔子院士已于4日晚上去世。当晚,我一个人行走在广州沿江大道上,江水无语,苍天无言,我泪流不止,深情地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那个境界高远的灵魂。我静静地回忆起与杨院士交往的点点滴滴,感恩他对自己的教导、鼓励和影响。后来看到华科大《今日送别大先生杨叔子》等报道。

称杨叔子为大先生,十分恰切,比其他称谓都好。“先生”一词,是我国几千年的敬语,也是教育的魂魄。先生,既是一种称谓,也是一种修为,一种境界。在教育界能真正配得上先生称谓的人不多,配得上大先生敬语的人更少,而用大先生来称谓杨叔子名副其实,充分表达了大家对他的崇敬和爱戴。

一、集科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的大先生杨叔子作为大先生,大在哪里?首先,就个体特殊性而言,表现在其集科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

1993年初,杨叔子院士担任华中科技大学(当时叫华中理工大学)校长。我是同年秋季攻读华科大硕士学位的。那时候,只知道他,没有跟他接触过。真正跟他接触交往,是1999年攻读博士学位以后。跟他交往认识后,我就邀请他来我任职的广东艺术师范学校(现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演讲。在导师文辅相教授的推动下,杨院士利用到香港开会的机会,于2001年12月3日来广州,给广东艺师全校师生作人文演讲,题目是《科学与人文相融则利,相离则弊》。站在露天的讲台上,他首先以我的名字作了一首诗,然后开始演讲,没有讲稿,一口气讲了整整三小时。

杨叔子院士的这场演讲,融思想、逻辑、文采、激情和诗意于一体,对科学与人文各自的特点、重要性及其相融与相离的利弊作了系统深入的论述,让人醍醐灌顶,震撼和感动了在场的一千多名师生,大家对他高度的文化自觉,强烈的家国情怀,古今贯通、中西融汇、文理会通的渊博学识,惊人的记忆力以及富有诗意的表达大为叹服。当天,《羊城晚报》以《杨叔子院士羊城话人文》为题作了报道,广东电视台也作了相应报道。后来我们根据录音将杨院士演讲整理成文,发表在《高教探索》2002年第一期上。[1]

从杨叔子看大先生之大这场精彩的学术报告,已过去20多年了,其中许多思想观点并没有过时,对今天中国大学教育仍具有指导意义。杨叔子院士集科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的大先生形象已逐步显露出来。

(一)杨叔子院士是一位科学家。作为科学家,杨叔子先生是华中工学院首位当选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也是华工5万多毕业生中第一位当选院士的人。他曾担任华中理工大学校长、华中科技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副会长、中国机械工业教育协会副理事长、高等学校机械工程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亚太地区智能制造协会主席、中国人工智能协会副理事长等职务。他长期致力于机械科学和工程的研究,在先进制造技术、设备诊断、信号处理、无损检测新技术、人工智能与神经网络的应用等众多方面获得了重要成果,尤其是他带领团队成功地解决了钢丝绳断丝检测这一世界难题。他被称为我国智能制造的首倡者和先行者。他先后获国家级、省部级科技与教学重要奖励20余项。具体而言,围绕智能诊断和智能运维技术,杨叔子院士先后出版了《基于知识的诊断推理》《人工智能与诊断专家系统》《机械故障诊断的时序方法》和《时间序列分析的工程运用》等多部学术著作,是国内最早出版的智能诊断专著。他在故障诊断和智能诊断研究领域起到了很好的引领作用,先后获得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一等奖、二等奖,机械工业部科技进步一等奖,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等奖项。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研究成果在工程实践中得到了成功的应用,解决了相关行业安全生产运作中的难题。杨叔子院士的博士生、杨院士科研团队负责人史铁林在《忆恩师杨叔子院士》一文中说到,杨叔子院士作为科学家的三大特点,一是“在把握科研方向和发展趋势方面非常具有前瞻性”。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就提出将智能技术应用于工程领域,是国内智能制造技术的开拓者,同时也是国内最早提出智能诊断这一新发展方向的人。二是杨院士对众多弟子一生的学术研究都产生了巨大的引领和指导作用。他善于把学生尤其是博士生推向全国性的学术舞台,为他们提供和创造尽可能多的学术机会,让他们能够尽早跻身于国内外学术前沿。三是杨院士高风亮节,淡泊名利,在研究团队的许多奖项中坚持不做第一获奖人,而把获奖机会和荣誉让给年轻人。这种谦让一直成为团队的传统。因此,团队30多年来,没有因为荣誉等利益产生矛盾,从而形成了优良的学术氛围与和谐的工作环境。[2]

(二)杨叔子院士是一位思想家。杨院士从小就十分重视思考,注重培养和提高自己的思维能力。他经常对学生们说,上大学就是要做好三件事,学会做人,学会如何思考,学会必要的知识及其应用能力。他不论是写文章,还是作演讲,都是思想、逻辑和文采俱全,常常会提出许多新思想。如“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现代科学,没有先进技术,就是落后,一打就垮,痛苦受人宰割;而没有民族传统,没有人文文化,就会异化,不打自垮,甘愿受人奴役”[3];“背靠五千年,坚持三面向”[4]、教育要“育人”,而非“制器”[5];“在关键科技领域没有知识产权,就永远不能真正自立”[6]。这里择要讲三点。

第一,“背靠五千年,坚持三面向”。1983年,邓小平同志提出,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杨院士在这个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教育工作应当“背靠五千年,坚持三面向”。这充分体现了他的理论勇气、教育智慧和使命担当。他讲到《四书》之首的《大学》开宗明义讲高等教育怎么办,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高等教育首先要重视品德学习,养成高尚的品德;其次要有创新能力,使学生的个性得到全面健康的发展,也就是成为真正的、有创造性的、高尚的人。我国有非常优秀的教育传统,这就是我们说的“背靠五千年”的意思,但是有怎样的思想感情,有怎样的创造能力,有怎样的个性,这一定要符合时代的要求,要“坚持三面向”。我们的教育应当“背靠五千年”,继承、弘扬和超越我国优秀的传统。“坚持三面向”,就是要求教育符合现代社会的要求,符合世界的要求,符合未来的要求。他强调我们高等教育培养的大学生,应该成为有创新开拓能力的高层次人才。他还具体谈到我国学生是黄皮肤,思想也应是中国的。总之,“背靠五千年”,是坚实的基础;“坚持三面向”,是行动的方向。两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7]

第二,教育“育人而非制器”。杨叔子院士认为,这是教育的实质,也是教育的主旋律。高等学校最根本的问题是培养学生,是“育人”。他在《高等教育研究》2001年第二期上发表的《是育人,而非制器——再谈人文教育的基础地位》一文,对这一思想观点作了系统的表述。杨叔子院士说到:“这些年来,我体会最深的、教训最深的、看得最多的、想得最深的,就是高等学校办一切事情,都要想到我们是在‘育人’。高等学校的任何部门,特别是主要领导不能忘了高等学校最主要的任务是‘育人’。离开‘育人’这一根本点,就是偏离了主题。高等教育是培育高层次和高素质的人才,而不是制造高档次、高性能的器材。教育是‘育人’而非‘制器’。‘育人’是‘以人为本,以育为法’。‘制器’是‘以器为本,以制为法’。”[8]

第三,在关键科技领域没有知识产权,就永远不能真正自立。在23年前广东艺术师范学校的演讲中,杨院士针对一般情况下建国35年左右会有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而我国本土50多年没有出现诺贝尔奖获得者,对外技术依存度远超过欧美国家和日本、韩国,高达50%以上,大部分关键技术依靠进口的现状,敏锐地提出如果我们在关键科技领域没有知识产权,就永远也不能真正自立。提醒我们,这种状况绝对不行。因此,他指出我们必须严肃对待此事,这就不能不反思中国的教育。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是富有远见的忠告,如果当时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我国今天在“卡脖子”的关键技术上也许就不会那么被动地受制于人。

(三)杨叔子院士是一位教育家。陶行知在《第一流的教育家》一文中说:“我们常说的教育家有三种,一种是政客的教育家,一种是书生的教育家,一种是经验的教育家。这三种都不是最高尚的,只有具有敢探未发明的新理和敢入未开化的边疆两种要素之一的教育家,才可以算是第一流人物。”[9]我认为,杨叔子院士就是这样的“第一流人物”,一位高明的教育家。

作为教育家,杨叔子院士十分重视人才培养工作,一生致力于机械工程领域高级人才的培养。他亲手培养了100多名博士和硕士、10多名博士后。他们大都学有所成,活跃在各自学科专业领域和工作单位,挑大梁、做贡献。有的成为院士,有的成为“双一流”大学领导,有的当上了省部级领导干部,有的成了知名企业的董事长或总经理,等等。如何办学和育人?杨叔子院士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就提出了“育人为本、创新是魂、责任以行”的办学思想,积极倡导“加强学科基础、拓宽专业面向、重视实践创新、发展健康个性”的办学思路,从微观到宏观,积极大胆地推行教育教学改革,从微观上要求博士生背诵《老子》和《论语》,到中观上对全校学生进行中国语文水平达标测试,再到宏观上积极倡导和大力推进中国文化素质教育,先后发表教育方面尤其是文化素质教育方面的论文超过60篇,主持的“在理工科大学中加强文化素质教育的研究与实践”、“面向21世纪机械工程教学改革”和“机械类专业创新人才培养教学改革综合实践的研究”等教学成果,先后于1997年、2001年和2005年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

1993年1月,杨叔子院士成为华中理工大学第四任校长。此前,他连正副系主任都没有担任过。他担任校长,治校的特点,有点像清华老校长梅贻琦“无为而治”的风格。他不是依靠权力,事必躬亲,亲力亲为;而是依靠文化,依靠党委,相信同事,大胆放手。他通过人格魅力,以文化人,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感染和引领广大师生追求卓越,争创一流。

杨叔子院士担任华中理工大学校长虽然只有四年半,但成就巨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针对中国高等教育中多年来存在的“五重五轻”现象,即重理工、轻人文,重专业、轻基础,重书本、轻实践,重共性、轻个性,重功利、轻素质的现象,积极倡导和大力推进我国大学文化素质教育,在中国大学掀起一场人文“风暴”,为这一顺应潮流、针砭时弊、涉及根本、载入史册的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与此同时,使华中科技大学成为中国大学文化素质教育的领头羊,以及大学文化素质教育研究的重镇,大大提升了华科大在全国高校中的地位和影响力。这对于杨院士这样一位理工科出身的科学家、理工大学的校长来说,要做成这一大事,真的很难,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