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过程中家校优势如何累积
作者: 张学敏 刘羽田 唐彪
摘 要:教育是一个连续性过程,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是家庭资本优势和学校教育优势长效累积的结果。基于问卷调查数据建立的家庭资本影响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链式中介模型分析发现: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阶层差距显著,家庭资本可以通过获得差异性的教育机会,帮助子女形成教育累积优势,从而影响子女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进一步分析还发现,家长参与和教育累积优势在家庭资本和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之间起链式中介作用,家长参与的转化效应叠加教育优势的累积效应是导致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阶层差距的重要原因。缩小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阶层差距,助力共同富裕,需在教育质量、入学机会和家长参与效能方面对弱势家庭进行正义性补偿。
关键词:家庭资本;家长参与;教育累积优势;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教育公平
党的二十大明确指出,要着力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着力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1]教育公平既是社会公平正义题中应有之义,又是促进经济持续增长、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基石。近二十年来我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教育部公布的《2022年我国教育事业发展基本情况》显示,我国2022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为59.6%,已进入高等教育普及化阶段。然而,高校扩招的教育机会红利并未得到公平分配,优质高校入学机会的阶层差距依旧明显。以北京大学为例,八十年代北京大学的农村学生比例在30%以上,2000年该比例降至18.10%[2],即使是在国家出台贫困地区专项招生计划的背景下,北京大学2021年农村新生比例也仅为15.1%。[3]见微知著,我国优质高校入学机会的阶层差距依旧明显,成为制约共同富裕实现的重要短板。没有公平正义的教育,就没有共同富裕的可能性,在实现共同富裕的新发展阶段,高等教育公平成为实现共同富裕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4]教育是人力资本最重要的增量机制,是提升个体综合素养最具比较优势的手段。个体在劳动力市场获得比较优势,实现社会阶层向上流动,最终达成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都离不开教育。因此,教育“内卷”和“鸡娃”现象层出不穷,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需要转变为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求。在争夺优质教育资源的零和博弈之中,家庭资本处于优势地位的家庭成为教育机会竞争中的最大获益者,并且在每一轮竞赛中都建立了优势,逐渐取得教育累积优势,使得弱势家庭始终处于教育竞争劣势。以往的研究往往只涉及家庭资本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影响,缺乏对教育过程中累积优势效应的考量。本研究试图分析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过程中家校优势的转化累积机制,为助力共同富裕提出教育公平保障之策。
一、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一)家庭资本对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直接影响机制
家庭资本指的是能为家庭成员的社会活动带来各种有益影响的资源[5]。一些研究验证了家庭资本对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积极作用,例如,熊静和余秀兰(2015)发现,经济资本优越的家庭可以通过缴纳赞助费等方式将弱势阶层家庭排除在高等教育竞争之外。[6]贺晓珍(2019)基于对湖南五所代表性高校的问卷调查,发现父母教育程度在大专以上的家庭,子女更容易进入重点大学。[7]钟云华(2016)认为社会资本优渥的家庭可以通过社会关系弥补子代能力上的不足,更容易帮助子代争取优质高校入学机会。[8]家庭资本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影响早已进入学术视野,现有研究验证了家庭资本为子女高等教育竞争提供的资源禀赋优势。
根据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家庭资本理论,优势家庭所处的较高社会阶层地位有利于调动各类资本,因而他们能帮助子女获取更多的优势资源和竞争机会。[9]具体而言,子女所获高等教育机会一方面可直接受益于他们的家庭,另一方面则更多间接受益于他们的父母能够通过拥有的社会资源和关系而获取更好的学校教育机会。冲突论学者将学校教育视为一种社会阶层再生产机制。例如,柯林斯(R.Collins)认为文化优势群体在地位再生产中具备垄断性作用。[10]鲍尔斯(S.Bowles)和金蒂斯(H.Gintis)表明,具备相同智商的个人所达到的教育程度,几乎严格地取决于家庭社会经济背景。[11]综合分析可知,优势家庭一方面将家庭资本优势直接转化为优质高等教育竞争优势,另一方面则通过优质学校教育持续扩大与弱势家庭的竞争差距。由此我们可以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1:家庭资本显著正向影响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
(二)家长参与对家庭资本影响的中介转化机制
家长参与指的是家长为促进子女发展而与子女在学习和生活当中进行的互动。[12]家长参与犹如连接家庭资本与优质大学的“桥梁”,家庭资本能在多大程度上助力子女获得优质大学入学机会,取决于家长参与“桥梁”的通行效率。一些研究肯定了家庭资本对家长参与的积极影响。沈洪成(2020)认为优势阶层更容易在家长参与的过程中得到正反馈,参与子女教育活动的意愿更强。[13]劳拉·卡什曼(Cashman L)调查发现较富裕的父母在家庭和学校活动中的参与程度更高,各类家长参与活动都存在财富梯度效应。[14]夏小英(2022)提出家长参与的程度和质量受家庭资本的影响,随着家庭资本的提升,家长参与的程度和质量也会逐步提高。[15]另一些研究证明了家长参与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积极预测作用。华桦(2019)基于上海高中生的调查数据分析发现,家庭资本正向影响家长参与大学准备,而在新高考背景下,大学准备过程中的家长参与是影响子女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重要因素。[16]邢芸(2020)通过对甘肃省高考数据进行分析发现,家长参与能够明显提升学生的高考成绩。[17]杰西卡·L·德戈尔(Degol J L)对3116个的美国青少年的家长参与情况和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情况进行调查分析后发现,家长参与的程度和子女上大学的几率呈现明显的相关性。[18]当前研究验证了家长参与的财富梯度效应及其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积极作用,在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竞争中,家长参与成为了延续阶层不平等的一种手段。
科尔曼(James S.Coleman)的社会资本理论为解释家长参与如何影响子女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提供了基本的理论框架。科尔曼指出,家长参与是链接家庭资本和子女教育发展的桥梁,家庭资本为家长参与子女教育活动创设了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行之有效的家长参与则是推动子女发展的重要动力。[19]依据社会资本理论的观点,首先,家长参与程度取决于家庭资本水平,家庭资本越丰厚,便愈发重视教育,家长越能主动参与到子女的教育活动当中。其次,优势家庭通过家长的积极参与,可以为子女的学习创造更好的环境和条件,提供更多的精神和物资支持,从而为子女竞争优质高等教育机会提供优势。综合上述讨论以及前文关于家庭资本影响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文献梳理,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H2:家庭资本显著正向影响家长参与。
H3:家长参与显著正向影响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
H4:家长参与在家庭资本与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之间起中介作用。
(三)教育累积优势对家庭资本影响的中介转化机制
累积优势指的是个人或群体相较于其他人或者其他群体的优势(或不平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累积。[20]本研究所指教育累积优势是基础教育阶段就读重点学校导致的学校教育优势(或不平等)的累积。多项研究表明,家庭资本对教育累积优势具有深刻影响。周杰(2023)基于调查分析发现,父母教育投入并不能直接影响子女高等教育获得,但子女的基础教育累积优势对高等教育获得具有正向影响,基础教育累积优势在家庭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获得的影响路径中具备中介作用。[21]杨成荣等(2021)认为,弱势家庭学生难以获得优质的义务教育资源,且自身的家庭资本和校外教育资源非常匮乏,因而弱势家庭子女难以进入重点学校[22],无法形成教育累积优势。史秋霞和王开庆(2017)发现,优势家庭通过资源和文化路径将家庭资本优势转化为学校教育优势,进而形成教育累积优势。[23]另一些研究证明,教育累积优势积极预测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杨玲和张天骄(2020)通过分析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数据发现,前一阶段就读学校类型对后一阶段就读学校类型有着积极影响,重点学校的累积效应显著,一直就读于重点学校的学生争取高等教育入学机会时有明显优势。[24]叶锦涛(2022)则直接指出,优势阶层能够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在基础教育阶段往往成绩更好,因此拥有了更大进入重点小学和重点中学的可能性,最终增加进入重点大学的概率。[25]教育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当前研究表明,教育累积优势是优势家庭在优质高等教育机会竞争中增殖家庭资本优势的一种机制,放大了阶层间的教育不平等。
累积优势理论为教育累积优势的形成及其对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影响提供了理论解释。累积优势理论由罗伯特·默顿(Robert K.Merton)首次提出。默顿在《科学中的马太效应》一文中描绘了科学家凭借前期成就获得后期更大成功的“马太效应”现象。[26]他认为,成功的群体由于一开始的成功会得到更多的发展机会,这进一步增加了他们获得更大成就的概率。在争夺优质教育资源的零和博弈之中,一方面,优势家庭相较于弱势家庭的收入更高,教育投资意愿更强,教育投资环境更好,在一开始便获得了更好的教育发展机会。另一方面,优势家庭在每一轮升学竞赛中都建立了学校优势,学校优势又转化为学生的学业成绩优势,进一步影响下一阶段的学校优势,逐渐实现了教育优势的累积,成为优质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竞争的最大获益者。综合上述分析及前文有关家庭资本影响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文献梳理,本研究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5:家庭资本显著正向影响教育累积优势。
H6:教育累积优势显著正向影响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
H7:教育累积优势在家庭资本与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之间起中介作用。
(四)链式中介模型的提出
基于假设H1-H7的讨论,可以发现家庭资本主要通过两种途径影响学生的发展:一是家长的教育参与程度,二是为子女提供的不同教育机会。在优质高等教育机会的竞争过程中,这两条途径并不独立而是链接传导着家庭资本的影响。这是因为,虽然在教育资源竞争的过程中,优势家庭倾向于将家庭资本优势转变为学校优势,学校也乐于通过文化区隔淘汰的方式挑选与其资源配置相匹配的优质生源,保持学校教育优势。但是在我国,优质学校基本集中于公共教育体系当中并通过统一的升学考试吸纳生源。科尔曼也指出,父母所拥有的资源必须通过家长参与传导,否则父母拥有的资源将无助于子女的成长。[27]因而,优势家庭首先需要通过家长参与将家庭资本优势转换为子女的学业成绩优势,而后才能进入重点学校。重点学校的教育优势又进一步推升子女的学业成绩,帮助获得下一阶段的学校优势,逐步形成教育累积优势,最终赢取优质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由此可见,家庭资本和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之间,存在着一条由家长参与影响教育累积优势,再由教育累积优势影响优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链式中介路径,于是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8:家长参与显著正向影响教育累积优势。
H9:家长参与和教育累积优势在家庭资本和高等教育机会获得之间起链式中介作用。
二、数据、变量与问卷设计
(一)样本特征
本研究由“子女教育与社会阶层再生产”项目课题组在2022年8月至11月期间,以问卷网平台发放电子问卷和委托社会关系网发放纸质问卷相结合的方式,面向全国各地大学生共计发放问卷989份,有效回收问卷886份,问卷回收有效率为89.59%。结合研究主题,剔除掉就读于大专或普通本科院校的206个样本,最终选取学校层次为省重点院校及以上的680个样本作为本研究的分析样本。在选取的最终分析样本当中,男性313人,占比46.0%;女性367人,占比54.0%。农村户籍302人,占比44.4%;城镇户籍378人,占比55.6%。就读于省重点院校276人,占比40.6%;“一流学科”建设高校165人,占比24.3%;“一流大学”建设高校239人,占比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