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基于多元话语分析视角的探究
作者: 洪晨 程天君
主持人语: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21—2030年)》强调“儿童优先”“尊重儿童主体地位”“尊重儿童的人格尊严”“遵循儿童身心发展特点和规律”等儿童发展基本原则。而贯彻这些原则的前提,当是承认和理解童年的独立价值。童年并不是成人的“准备期”,也非发展的“隐患期”,而是具有当下价值的“存在期”和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文化范畴。基于社会学的视角,本组4篇专题文章分别探讨了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家庭语言实践中的不平等童年建构、儿童主体能动性概念源流及师幼互动中教师对儿童主体地位的支持等问题。本专题意在阐明,只有理解了童年的独立价值及其社会建构与支持机制,方能真正将儿童置于教育的“中心”,真正解放儿童、真正尊重儿童。(主持人:程天君,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兼中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全国教育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摘 要] 现代儿童观作为一种话语性的实在,经历着现代“知识型”的建构,使儿童主体性遭遇了宏大叙事的界说。本文基于多元话语分析理论,通过爬梳现代儿童观背后的话语规则,继而揭开不同“言说者”话语型塑之下的“儿童图像”,透视“话语”建构“儿童”的过程与机制。研究发现,现代儿童观经历着规范话语与情感话语的双重建构,在国家、学校、家庭及市场的言说下,儿童被建构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秩序社会的“继承者”、情感无价的“小皇帝”及商品世界的“消费者”,置身被多重期望缠绕的童年。有鉴于此,观照儿童所生活的现实情境成为重新认识儿童的必要路径,包容标准意象之外、发现社会生活之中、理解两种文化之间的儿童,不仅可以避免陷入不可知论的指摘,还有助于审思话语逻辑的权力,形成对儿童的开放性理解。
[关键词] 现代儿童观;话语建构;多元话语分析;教育社会学
一、问题的提出
现代儿童观身披科学与人文外衣,对儿童的本质进行着叙说,现代家庭和学校以社会化之名获得实践这一话语的合法权力,致力于打造“标准化”的儿童。“儿童观”是成人社会如何看待儿童的看法以及如何对待儿童的主张,当人们用语词来描述“儿童是谁”的时候,既包含了事实的描述,亦包含了价值的判断,即儿童观是人们对儿童的根本看法与态度,是社会建构的结果。[1]作为一种同时拥有事实描述与价值判断的社会建构,一个时期的儿童观折射出的是特定社会的文化脚本与制度框架,经历着特定的话语建构。话语是建构有关某种实践特定话题之知识的方式,亦即一系列观念、形象和实践,规定了我们对特定主题和社会活动层面的述说。[2]差异化的历史和文化决定了儿童观之间的区别,中西方儿童观的差异起始于差异化的社会意识。[3]中国自古以来有关儿童和成人的界分并非如西方现代儿童观那般二元对立,而更多地表现为相对性与流动性。[4]在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下,我国吸收借鉴了西方现代儿童观,中国式的儿童观已经逐渐被现代儿童观所取代。童年是有别于成年的一个时期,这种现代儿童观彰显着二分的现代性思维。[5]阿里埃斯明确提出了现代儿童观,认为童年是最特殊的人生阶段,将儿童与成人明显区分开来。[6]起始于这一观念,儿童在现代话语的建构中成为一种有待保护与管理的对象。现代儿童观认为儿童不单是纯真与柔弱的,还是非理性和消极的,而另一极则是对于成人的描述。[7]据此,儿童区别于成人,现代儿童观提倡采取温和的态度来对待儿童,以科学思维来认识儿童,将儿童从遭受忽视的传统思维中解救出来,对儿童进行社会化的观点获得了合法性的辩护。政策话语突显了这种价值立场,改革开放40多年来,学前教育政策中的儿童观经历着从“对儿童的发现”到“以儿童为本位”再到“儿童优先”原则的流变,显示出社会价值观念的基础由群体本位向个人本位转移。[8]在主流观念的强调下,现代儿童观进一步引发了家庭生活的变迁与教育系统的变革,家庭与学校从事实层面对这一观念进行实践,“以儿童为中心”深入人心。一方面,现代儿童观使“爱的教育”成为家庭生活的主旋律,儿童在家庭生活中经历着“以爱之名”的初级社会化。现代儿童观将儿童视为需要保护和教育的脆弱生命,引发成人对儿童态度的“情感革命”。[9]这一观念使儿童逐渐成为家庭的中心,并使家庭朝向情感型私人空间转变,规约着父母的情感角色责任,儿童越来越被浪漫化和情感化。[10]在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下,儿童作为掌上明珠的意义更加显著,与家庭有着更深刻的情感羁绊。在中国式家庭中,“恩往下流”是普遍现象,家庭成员通力合作,将心力倾注在孩子身上,付出大量心血。[11]沿着现代儿童观对于儿童的情感述说,现代家庭将话语实践转变为社会实践,用“爱”守护儿童的成长,却也将其困在“爱”的名义之下。另一方面,现代儿童观强化了学校规训的功能,现代学校成为儿童次级社会化的重要场所。源于对儿童的非理性与消极特点的界说,现代学校在科学知识的支撑下承担着协助儿童社会化的责任,每个儿童都拥有接受制度化教育的义务。科学知识使人们普遍认为儿童的认知发展遵循着固定的普遍序列,儿童需要发展为完满成人状态。[12]现代学校教育以科学化手段对儿童进行规训,使儿童逐渐从“自然”之物发展为标准的社会成员,隐现着社会对儿童理性本质的期待。在社会化话语的建构中,儿童逐渐成为隐匿着权力关系的符号性产物,一面得到保护,一面遭受规训,走出被忽视的传统束缚,却又走进多重想象的现代束缚。
现代儿童观所彰显的“以儿童为中心”话语展现了科学与人文的价值观念,使儿童的地位与权益得到合法保障,社会化话语作为其另一面则隐匿着将儿童客体化的事实,儿童作为“他者”而存在,成为被话语界说的客体。现代儿童观是一种“复调式”的想象性建构,展现了成人或想象或期待或要求的立场。[13]亦即成人是儿童的定义者和言说者,借助权力关系将“话语”构建为“实在”(reality),使“儿童”成为一种符号层面的社会元素。社会化话语是建构儿童得以合法化的根据,其所隐含的独断性否认和遮蔽了儿童是作为一种异文化的存在。[14]极而言之,现代家庭与学校合力将儿童从成人社会拉回到一个充满亲情和纪律的“儿童世界”,[15]儿童与成人世界的分离催生了积极的社会政策及其效应,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成人重塑和改造儿童得以合法化,[16]儿童群体不断接受着新的文化圈禁。[17]综上,现代儿童观对儿童与成人进行了清晰的界分,将儿童从传统的“混沌”中“解放”,儿童获得了作为社会预备成员的身份,同时也不得不走进现代家庭与学校的多重想象之中,遭受着社会化话语的建构。对此,已有研究做出了理论突破与实践探索,揭示现代儿童观背后的二元对立框架,试图在框架之外重新理解和发现儿童,[18][19][20]为破除话语对儿童的宰制做出了可资借鉴的理论支持与实践经验。然而,现代儿童观得以建构的话语秩序尚未得到系统化的剖视,“实在”背后的建构过程与机制还需进一步探究以解构话语樊笼,生成更加开放和更多可能性的儿童图像。由此,本研究着眼于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过程,从多元话语分析视角剖析其生成机制,试图破除被话语“结构化”的儿童枷锁,重新审视教育与人的关系。
二、理论视角与分析框架
多元话语分析理论批判性继承了福柯的话语理论,结合话语分析与后现代主义的多元立场,针对现代主义社会学对于事实的绝对追求,试图展示被说出的话语背后的规则,重新解释实在与话语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多元理解的认识路径。福柯明确提出,“知识”或“观念”类型即话语。[21]话语反映了其所处时代的“知识型”,并突显了社会位置之于话语的主导作用,这种“话说人”的观点在他后期关于权力—知识的论述中达到顶峰。“知识型”是一种处于“文化的基本代码”和“科学理论与哲学阐释”之间的知识构型,它贯穿在同一时期的不同知识领域中,并把它们连接起来,使它们在思维或知识建构方式上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或一致性。[22]“知识型”为理解“话语建构对象”提供了概念工具,不同时代的话语背后隐藏着不同的“知识型”。然而,话语除了表明一个时代共识性的思维原则之外,还折射着言说者的社会位置,突显了“权力建构一切”的思想。话语分析的重点并不在于要去分析作者和他所说的东西(或者他想说、已说出但并不情愿说的东西)之间的关系,而是要去确定任何个体若想成为它的主体而能够和必须占据的位置。[23]亦即,位置决定了话语的言说权,人依据其所占据的位置判断能够进行何种话语描述。因此,权力与知识是一种双重进程,通过对权力关系的加工,实现一种认识的“解冻”,通过新型知识的形成与积累,使权力效应扩大。[24]多元话语分析理论吸收了福柯的话语理论,但对于权力—知识相互建构的观点持保留态度,认为权力并非给定实在,它也是被话语建构的,其创新性地提出了“话语建构一切”的核心思想。此外,多元话语分析彰显了后现代主义的多元立场,跳出了“给定实在”的既定范畴,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意识地遵从和信任的现有话语系统的局限性,冲击着由话语建构起来的“虚幻”事实感。现代主义社会学认为各种事物都是给定的实在,并具有固定不变的本质,以往的话语分析则试图得到一个最接近说话者主观意图的结果。[25]然而,由话语打造的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并不完全相符,“求真”终归是一场自说自话的游戏。多元话语分析则持多元主义立场,主张我们应该允许多种分析结果同时存在,并不认为通过一套程序、方法得到的结果就是唯一的真理,它认为可能存在着其他不同的结果。[26]总之,多元话语分析不仅颠覆了一元的权力决定论,打破了以往过于僵化的结构化阐释路径,帮助我们洞悉话语系统背后的“协同操作”,[27]还超越了现代主义的给定实在论,解读了话语性实在背后的话语策略与规则,展示了“话语”建构“实在”的多重可能性。
现代儿童观伴随社会发展而诞生,是现代“知识型”的一种表现,历经了不同言说者的话语建构。多元话语分析理论视角有助于识别“现代儿童”背后的话语规则,破除对儿童的僵化认识,并开启多元立场,容纳拥有更多可能性的儿童图像。一方面,现代儿童观是一种已被言说的陈述群,多元话语分析言明了话语的力量,有助于揭示儿童遭到建构的话语系统。不同的话语系统,对对象世界会有不同的切割或建构,形成不同的概念和范畴网络。[28]由此观之,“儿童”并非一种完全外在于和先于话语存在的现象,而是在现代时期由特定话语系统建构的“杰作”。话语并非发现了儿童,而是发明了“儿童”,现代“知识型”帮助建构出了现代“儿童”的“本质”。多元话语分析理论视角能够识别儿童本质背后不同群体的价值立场,揭开话语建构的过程,厘清现代儿童观背后的话语规则。另一方面,多元话语分析主张多元理解,为理解现实生活情境中的儿童留出了解释空间。多元分析旨在使我们得以跨越自身所在话语系统的界限,达到一种对社会现象的多元理解,进而实现各种不同话语之间的相互沟通、和谐共存。[29]“话语儿童”颠覆了我们信以为真的儿童观念,不同话语系统对儿童的代言叙述都是基于特定位置建构出的不同儿童图像,多元理解的后现代视角包容主位视角下的儿童经验,关照“被抛放”的儿童的弱势地位。儿童自出生那天起便被成人“抛放”到世界,且在其后的成长发展中一次又一次被成人“抛放”到给定处所。[30]多元理解立场意味着视域融合的取向,儿童主位经验的介入有助于社会大众开启新的视角来重新认识与善待儿童,优化儿童所生活的给定处所的人文境况。综上,多元话语分析理论为审视现代儿童观提供了一种适切的视角,并在具体实操层面给出了具体建议:对话语策略及其社会效应进行分析、对话语系统及其话语构成规则和作用机制进行分析、发掘和展示话语建构的多元性。[31]本研究延续多元话语分析理论的实操建议,形成了呈现—揭示—展望的分析框架,力图对现代儿童观的话语建构过程做出系统性的解释:首先通过历时性梳理,抽丝剥茧地揭开现代儿童观背后的话语策略,呈现现代儿童观背后的“知识型”;继而通过分析不同言说者所采用的话语规则,揭示不同话语拼凑的儿童图像及其作用机制;最后通过多元立场的审视,观照儿童的日常生活经验,发现话语之外的儿童,为理解儿童提供另一条认识路径。
三、话语规则:现代儿童观的历时审视
现代儿童观的诞生与其背后的“知识型”密不可分,话语策略作为“知识型”的表征,经过不同言说者的实践,定义着儿童的本质与特点,因此历时性地爬梳现代儿童观的话语策略成为理解话语建构的前提条件。规范话语是现代社会求真意志的化身,攫取性的权力在话语建构中起着主导作用;情感话语则投射着现代社会的情感体制,生产性的权力使话语取得社会大众的情感认同,弥补了规范话语在价值层面上的疏漏。
(一)“以真之名”:规范话语的产制
科学知识为现代儿童观提供了合法性基础,产制着现代儿童的形象,儿童被赋予作为社会预备成员的期待,这一观念在国家话语下被表述为“我们的孩子”,并经过了学校话语实践的强化,“以真之名”的规范话语主导着现代儿童观的产生。现代文明的形成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理性日益将包括疯癫在内的各种非理性成分与自己分离开来,将其建构为自己的对立面,并最终建立起对它们的绝对统治的过程,现代文明的历史,就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史。[32]现代儿童观亦是这种文明的一种表现,其用现代文明的逻辑对儿童的“本质”进行了包装,在话语实践下将儿童塑造为非理性与脆弱的存在,儿童得以合法化地被交由不同言说者来对其进行塑造。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深入,儿童因其未来性和可塑性被视作独立个体,不再作为家庭私有物,而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和“民族复兴的种子”,国家叙事重新定义了儿童的社会角色。[33]“儿童”代表着未来社会的美好意向,归属现代国家,国家担负起了保护和教育儿童的责任。在具体的实践中,现代学校担负起了对儿童进行社会化的责任,参与了对标准儿童的制造,儿童走进了一个充斥着工具理性精神的制度化教育系统。[34]与此同时,现代教育系统采取科学化教育取向,与儿童生理、心理认识有关的科学数据又佐证了现代儿童观的进步性,[35]对儿童身心进行科学化的照料在学校话语实践下得到了强化。[36]制度化教育的发展内在地与现代儿童观的诞生相勾连,二者相互强化,渗透着科学与理性的话语倾向,制造了儿童形象的话语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