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西部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困境与纾解

*基金项目：全国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西部项目“西部农村公办幼儿园10年发展的追踪评估与政策供给研究”（编号：XHA200284）

**通信作者：刘海丹，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讲师，教育学博士

［摘 要］ 西部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对建设教育强国、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要意义。理论上，中国式现代化从普惠性教育、整体性思维、内涵式发展、共生型主张、前瞻性布局五个维度为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指明了方向。实践上，通过对我国西部70所农村幼儿园的大规模调研发现，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我国学前教育整体取得了跨越式发展，但西部农村学前教育仍面临规模与质量协同的“困顿”、教育资源供给与需求的“错配”、园本课程特色与底色的“迷失”、教师专业发展能动与被动的“纠葛”、教育督导与评估机制的“乏力”等困境。为此，有必要建立“量质并举”的教育质量观，顺应人口变动，合理调控教育资源，坚持乡土特色与课程底色并重，构建以教师为核心的“1+3+N”育人新格局，加强数字化教育质量评估体系建设。

［关键词］ 中国式现代化；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西部农村

一、研究缘起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高质量发展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首要任务”，“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仍然在农村”，要“优化区域教育资源配置，强化学前教育、特殊教育普惠发展”。[1]2010年以来，“提高学前教育质量”一直是我国学前教育工作的主线，且在连续三期的学前教育行动计划中，西部农村学前教育始终是发展的重中之重。时值全面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窗口期，西部农村学前教育①高质量发展不仅彰显了底部攻坚的价值，也为中国教育整体发展提供了一种经验和借鉴。目前，已有研究主要从两方面展开：一是基于政策文献对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展开理论阐释，挖掘其时代意义并建构支持体系。[2][3]二是基于调查数据总结当前我国农村学前教育发展的成效与问题，并提出对策建议。[4]聚焦到西部地区，学界多从“民族地区”“省域”“县域”出发，以“点”带“面”分析学前教育的发展状况。[5]相关研究要么只聚焦于理论思辨，要么只关注实践调查中的量化指标，未能充分发挥理论在实践中的指导作用，较少从“点—线—面”全方位、全要素对最底层、最弱势的农村幼儿园展开深入的系统分析。对此，有必要强化理论研究的指导，厘清新时代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应然逻辑，并基于大规模调研数据来进行宏观切入与微观探讨。

本研究数据源自中国西部农村公办幼儿园十年发展调研项目。②项目采用多阶段分层抽样的方式，抽取西北地区的陕西和新疆、西南地区的四川和贵州共四省区进行实地调研，并从有限样本推断总体状况。其中，每个省区按照经济发展的高、中、低水平各选择2个乡镇，每个乡镇选取1所乡镇中心园和2所村级幼儿园或2所乡镇中心园和1所村级幼儿园。最终有陕西（19所）、新疆（13所）、四川（14所）、贵州（24所）共70所农村公办园入样，共涉及项目四省区的25个县中44个乡镇的41所中心幼儿园和29所村级幼儿园（含独立建制园、联合办园及小学附属园），共210个班级，975名幼儿，889名家长，641位教师，70名园长。调研内容涉及农村公办幼儿园建园以来在人、财、物方面的投入情况，办园条件的改善和幼儿园资源使用情况，以及项目目标的达成情况（如幼儿发展情况、教师职业状态等）。此外，项目还对部分幼儿园的集体教学活动与教研活动进行了现场观察与录像，以监测其过程性质量并通过对园长、部分教师和家长、镇村学前教育管理者的问卷调查和现场访谈，结合教育部及西部十二省区十年来发展农村学前教育的年报数据，全面追踪和评估2010年以来西部农村公办幼儿园的发展状况。文中相关数据如无特殊说明，均来自该课题组调研一手资料。

为进一步思考并回应学前教育三期行动计划的实施成效，有必要梳理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逻辑理路，扫描现代化进程中我国西部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现实困境，继而有针对性地提出纾解路径，以期为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提供一定的参考与借鉴。

二、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逻辑理路

高质量发展是一个具有比较特征的相对概念，是相对过去追求“有质量”发展而言的现代性话语。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的高质量发展，与他国的高质量发展既有共性又有本质区别。通过对比世界各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教育高质量发展战略，可以发现公平、均衡、效率、全面、可持续、创新、灵活应变、技术赋能等已成为各国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基本共识。据此，文章从横向上借鉴世界各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高质量教育共识，纵向上考虑我国农村学前教育发展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可能，基于中国式现代化的五大本质特征，分析新征程上我国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五大逻辑线索。

（一）普惠性教育：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亟需更加优质的普惠性农村学前教育

人口规模巨大作为中国的基本国情，农村作为中国的“根”，二者既彰显着中国式现代化的独一无二，又制约着我国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各环节的具体实践。中国教育发展至今，人口规模和结构的变化始终影响着教育的发展轨迹，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学前教育领域。中国式学前教育现代化具有普及性、普惠性、优质性、多样性等特征，[6]普惠性学前教育正是普惠性在教育上的体现。根据全国教育事业发展基本情况统计，2023年全国共有幼儿园27.44万所。其中，普惠性幼儿园23.64万所，占全国幼儿园的比例为86.15%，已超过国家要求“2025年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达到85%以上”的目标。从数量来看，普及普惠“硬指标”已基本完成。但从质量来看，一些地方学前教育仍存在公共财政投入重城市轻农村、弱势补偿性欠缺、园际间的发展水平差异较大等问题。[7]可见，发展“普及普惠安全优质”的农村学前教育仍是未来一段时间我国学前教育发展的重心。[8]多年来，我国农村具有“人多资源少、地广治理难度大”的特点，为实现“广覆盖、保基本”的目标，学前教育长期处于园所建设和资源供给中，以保障农村幼儿实现最基本的“有园上”。然而，当前我国学前教育的主要矛盾已经不再是总体规模和入园机会问题，而是结构性供给不足与公平性问题。[9]高质量的农村学前教育虽具有一定的补偿价值，但普惠性学前教育，绝不是一种低投入、低成本、因陋就简的学前教育，也不是盲目攀比、贪大求洋、将办园条件异化的学前教育，而是在以安全优质为目标的前提下，政府能够给社会公众提供的优质学前教育。[10]在农村人口空心化和城镇化背景下，农村学前教育普及普惠安全优质发展是办好人民满意教育的应有之义。对此，有必要合理配置普惠性农村学前教育资源，尤其是要在园所的选址和规划布局、师资队伍建设等方面寻求效率和公平之间的平衡，不断推动农村学前教育从“数量追赶”转向“质量提升”，让既“普惠”又“优质”的农村学前教育从根本上满足农村人民群众对高质量学前教育的现实期待。

（二）整体性思维：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要求城乡学前教育优质均衡发展

共同富裕是一种相对均衡的发展观，是社会福祉从非均衡向均衡迈进的动态过程。[11]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不仅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未来社会的构想，更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理想追求，它是对全社会而言的，不分城市与农村，也不分东、中、西部地区，更不宜按行政地位和收益高低划分指标。要实现共同富裕的现代化，高质量、均衡的城乡教育发展必不可缺。[12]然而，受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影响，无论是以英美为代表的先行现代化发达国家，还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加快现代化步伐的发展中国家，多数艰苦偏远地区的农村皆因人口不断向城市转移而成为人口过于稀疏地域，并由此走向了衰落。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高度重视乡村振兴和农村教育现代化建设，不断在经济发展、基层政治、公共服务、基础设施等方面加大投入，将城市和农村作为一个整体统筹谋划，以符合共同富裕的战略需求。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进程离不开农村，农村教育是中国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关键，需确保包容和公平的农村优质教育。另一方面，教育作为一种公共产品，学前教育作为一项公共服务事业，让所有学龄前儿童享有学习机会是学前教育的基本任务。总的来说，为提高我国学前教育的整体水平，实现教育的可持续发展目标，需正视我国东部与中西部、城市与农村的学前教育发展差异，不断扩大农村优质教育资源覆盖面和共享度，以东部发达地区带动中西部贫困地区、以城区优质幼儿园带动农村薄弱幼儿园，实现教师共享、技术共享、信息共享，努力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通过高质量的农村学前教育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未来社会是一个共享的社会，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要求我国走城乡融合发展的“教育共富之路”。基于此，在我国广大地区构建起城市与农村统筹一体化、区域优质均衡化、办园水平优质化的现代化学前教育公共服务体系，使农村学前教育逐渐从“幼有所育”转为“幼有优育”，扎实推进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是中国式现代化及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必经之路。

（三）内涵式发展：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需重视幼儿园文化建设

“文明”是“文化”发展的历史结果，“文化”是“文明”发展和演化的前提和条件，二者是相互依存的关系。[13]就教育而言，作为推进教育现代化的两大抓手，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是对中国教育实践的总体规定。通常，学前教育中的物质文明建设是教育现代化的基础条件，其主要包括教育经费、师资队伍、设施设备等，而精神文明建设才是教育现代化的根本维度，表现为园所的制度、文化及保教活动中伦理、道德、人文、情感等。[14]随着普惠性学前教育的不断发展，加之教育扶贫政策的加持，我国农村学前教育在物质文明意义上的现代化已基本实现，但精神文明建设仍然滞后。文化是凝聚精神文明的核心，园所文化作为学前教育发展的软实力，高质量的学前教育离不开幼儿园文化内涵的建设。新时代有必要在保障物质文明建设的基础上，将精神文明建设纳入农村学前教育全过程。一是要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入手，将其融入幼儿园教育。人生百年，立于幼学。幼儿期是了解和认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关键时期，此时的文化环境熏染能够影响人一生的精神血脉和精神家园。[15]通过园歌园训、规章制度、主题活动、文化墙等渗透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打造有教育性的园所环境并增强园所的文化内涵，初步培养幼儿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同、热爱及与之相一致的道德品质，既能激发幼儿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感，又能以幼儿的发展体现园所的教育质量。二是要从乡土文化的认同入手，将其与园本课程深度融合。农村是我国传统文化的发源地，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化、乡风文明及乡土生活需要靠农村来延续，基于农村民风民俗、自然风景、特色美食开发本土课程，在课程中融合乡土文化是解决农村幼儿园只重视物质配备而忽视精神滋养问题的关键。

（四）共生型主张：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必须重构农村学前教育“生态圈”

“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和根本，既是党和国家的基本国策，也是幼儿园自然教育的基本指向。在学前教育共生发展系统中共生园所、共生环境、共生关系等是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16]从农村园所之间的边界来看，“以农村为园”将整个农村视为一个共享幼儿园，构建“村中有园、园中有村、园村一体”的发展模式，无疑是新时代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最佳样态。[17]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到的“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一样，[18]农村的所有幼儿园都共同生活在“农村”这一场域并享受着农村社区的发展成果，将农村每一所幼儿园都办好，事关农村所有幼儿的成长与发展。未来，农村学前教育不应局限于某一所幼儿园内，更可能的是“推倒”园所围墙，构建高质量的农村幼儿园发展共同体。一是要联合农村每一所幼儿园的资源，共享师资、共享课程、共享玩教具，以“共生园所”打造“农村儿童之家”；二是要融合农村资源，共享产业、共享社区，以“政教企园联盟”促进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从学前教育的育人主体来看，教育是全社会的事业，幼儿个体的身心发展不是“家园社”某一方之事，构建以家庭为基础、幼儿园为主导、农村社区为支撑的协同育人生态圈，是发展高质量、有内涵农村学前教育的必然趋势。从幼儿与农村大自然的关系联结来看，农村拥有无限宽阔的空间、独特的自然风貌及丰富的自然资源，充分利用周边优质的自然资源可激发幼儿的无限潜能。然而，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这些自然资源并不会随着人口的增长和经济的快速发展而日益丰富，因而需要开展生态文明教育，帮助幼儿与农村大自然建立情感联结，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从小植入幼儿的心灵。因此，坚持“和谐共生、多园联动、协同育人”的“村—园—幼”一体化发展模式，努力打造农村学前教育最美生态，是提升农村学前教育质量的关键。

（五）前瞻性布局：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要求农村学前教育坚持守正与创新

中国式现代化是世界性与民族性的统一。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意味着我国既在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中谋求本国发展，又通过本国发展维护世界和平；既强调依靠自身的改革力量实现特色发展，又坚持对外开放学习他国经验。回顾二战至今的历史进程，无论国际局势如何变幻，教育始终是国际交流与合作的重要途径，以教育、科学及文化促进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合作有助于维护世界和平，同时，和平发展道路决定着各国实现教育现代化的发展进程。新时代，教育强国建设应结合本国的特点和需要，博采国际先进经验、理念、方法和技术，吸取他国教育中的教训作为本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借鉴。中国作为现代化的后来者，农村学前教育作为我国教育现代化进程中的最薄弱环节，更应积极吸收、转化并创新世界各国各民族学前教育现代化的合理要素。一是要守住中国学前教育底线，广泛学习和借鉴世界上的先进教育理念、模式，补充我国学前教育发展体制机制的不足。从政策导向来看，持续加大对农村幼儿园的倾斜力度，让农村相对弱势家庭子女不输在起跑线上，并努力让更多幼儿享受与其他国家、地区同等条件的学前教育资源，是新时代我国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战略任务。二是要坚持“瞻前顾后”，转化并创新他国先进教育经验和成果。当前我国广大农村地区学前教育发展相对滞后，农村学前教育一方面要全面总结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农村学前教育发展的实践经验，改变过去学前教育不受重视、城乡幼儿园公共财政投入分配不均等状况，通过“回头看”推动农村学前教育现代化发展。另一方面要具有“前瞻性”，做好农村学前教育受政治、经济、科技、人口、生态等影响的前置干预和工作预判。近年来，数字经济、人工智能已基本成为世界各国教育发展战略的共识，我国一些发达城市幼儿园已开始启用“云管家”“智能晨检”等多功能设备及其监测分析系统，未来农村幼儿园也应注入现代化元素，以数字化赋能农村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