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不足困局的思考

［摘要］高等职业教育在整个教育系统中，其理想追求与实际情况存在较大落差，吸引力难与普通高等教育相比。破解此困局，需守正创新，从黄炎培等职业教育思想家的实践和思想中获得启迪，并创新发展、探索职业教育发展规律。增强吸引力，需对高等职业教育重塑认知、提高质量、突出特色、创新理论。在新增大批职业本科学校的新起点上，增强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的战略指向在于：职业本科学校不能没有高学历教师，但不能作为唯一追求，还需从行业企业招聘高技能教师，以上两类教师都需通过培训、研习成为“双师型”教师；职业本科学校的数字化转型，不是学校某一方面的局部发力或仅仅停留在数字化赋能教育层面，而是要对学校改革发展全方位谋划、全面实现转型；稳步发展职业本科教育，在保持职教特色、高质量发展基础上，待条件成熟时，可探索研究生层次的职业教育。

［关键词］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黄炎培；职业教育思想

［作者简介］许建领（1971- ），男，河南开封人，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校长，研究员，博士，博士生导师。（广东深圳 518055）

［基金项目］本文系深圳市教育科学2022年度重大招标课题“深圳职业院校‘双师型’教师建设标准研究” （项目批准号：zdzb220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并得到了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深圳职业技术院校新时代高等职业教育创新研究中心”（项目批准号：粤社科联函〔2022〕4号）的支持。

［中图分类号］G7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85（2024）23-0039-08

当前，增强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不仅是加快建设高质量的中国特色现代职业教育体系、服务教育强国建设的教育自身发展的内在需求，而且是集聚、培养和造就大批大国工匠和能工巧匠、服务新质生产力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外部需求。近年来，尽管我国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与以前相比日益增强，但与普通高等教育横向相比依然不足，甚至还会被视为次等教育、差生教育。高职院校（含职业本科学校，以下同）较难吸引、留住优质的生源和教师，难以实现高质量发展、最大限度服务中国式现代化。那么，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不足的根源何在？如何破解此困局？

我们可从历史、现实和未来前瞻中探寻解决困局的方案。回顾历史，我国近代一些职业教育家积极推行职业教育试验和实践，研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职业教育思想。尤其是近代职业教育重要奠基人黄炎培先生，其调查研究与办学实践相结合所形成的职业教育思想，内容丰富、影响力大，可为当今破解困局提供启发，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发展创新职业教育理论。面对现实，要找准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不足的原因及根源，系统思考破解之法，探索增强吸引力、推进高质量发展的规律。展望未来，要遵循高等职业教育发展规律，结合中国式现代化对高等职业教育的要求，规划设计进一步增强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的举措，提升高等职业教育主动服务中国式现代化的能力。

一、理想追求与现实落差：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面临尴尬困境

增强高等职业教育的吸引力，提升高等职业教育在个人就业和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一直是职业教育从近代至今的理想追求。从黄炎培提出的“使无业者有业，使有业者乐业”［1］，到当前国家提出的培养和造就一批高技能人才、能工巧匠、大国工匠，服务中国式现代化的要求，高等职业教育一直试图办成与普通高等教育同等重要的不同类型的教育，从不同角度共同推动我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

何为高等职业教育的吸引力？高等职业教育作为主体，其客体是学生及与高等职业教育联系密切的利益相关者。笔者认为，高等职业教育的吸引力，主要指的是高等职业教育的客体对参与高等职业教育功能活动的意愿与兴趣，具体体现在五个维度：一是家庭维度，高等职业教育能否激发考生选择和就读的意愿和兴趣，考生家长是否愿意支持考生的选择；二是学校维度，教职工是高职院校的组成分子，但其也会作为客体去选择应聘或离任高职院校，他们的工作态度如何且在高职院校期间能否全身心投入工作；三是政府维度，政府是否愿意按照高等职业教育发展规律和需求支持高职院校发展，政府财政投入是否能够满足高职院校发展需求；四是行业企业维度，行业企业是否愿意与当地高职院校合作办学，这种合作是表层的还是互为依赖、不可或缺的；五是社会维度，高职院校的社会认可度如何，社会贤达和校友是否愿意帮助高职院校发展并提供一定的发展资金或其他支持。以上五个维度中，每个问题所得到的现实应答，将成为判断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高低的重要依据。

近年来，国家日益重视高等职业教育，颁布实施了一系列支持政策，高等职业教育发展态势逐步向好。“类型特色更加突出，人才成长通道更加畅通，社会形象进一步提升，职业教育吸引力显著增强”［2］。这里提到的“显著增强”，是以时间轴线来表达的，指的是高等职业教育与以前相比吸引力增强了。但从空间视域看，高等职业教育在整个教育系统中，其理想追求与实际情况还有较大落差，吸引力仍难以与普通高等教育相提并论。从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的五个维度看，这种落差表现在：第一，考生及家长就读高职院校的意愿不强。新生报到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学校吸引力的强弱。综合分析来看，高职专科学校的新生报到率多数在85%左右，普通本科学校则多数在95%以上①，职业本科学校多数低于普通本科学校。这说明考生和家长更愿就读普通本科尤其是公办普通本科。在高职专科学校、职业本科学校中，公办的新生报到率明显高于民办。第二，高职院校基本上是教师应聘从教的第二选择。希望担任大学教师的应聘者，第一选择大多是到普通本科学校任教，第二选择才是高职院校，抑或觉得普通本科学校科研考核压力较大才选择到高职院校任教。第三，政府财政对高职院校投入多是“基本够用”甚至不足。对照国家基本办学指标，核心的教学条件、检测指标全部合格的高职院校只有全国总数的1/5［3］，办学条件严重不足。第四，校企合作多为高职院校一厢情愿的依附式合作。我们一直认为校企合作中“校热企冷”，实际上从企业需求角度讲，却是企业需求“热”，高职院校难以满足。校企之间尚未形成互利双赢、相互依存的关系。第五，社会各界对高职院校支持力度不够。高等职业教育一直被视为低人一等的教育，在公众视野中，更看重研究型大学、普通本科学校，而不重视高职院校。社会贤达捐赠或企业与高校的合作，也更青睐研究型大学、普通本科学校。

高等职业教育所面临的这种吸引力不足的尴尬困境，主要原因何在？外因，在于传统认知、成长性差两个方面；内因，在于质量不高、特色不足、理论“贫血”三个方面。具体来说：外因中的传统认知，主要指的是“因传统文化‘重学轻术’观念根深蒂固，读高中、升大学、考研究生依然是大众认可的主流模式；读中职、上高职等成为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则会被认为难有好的发展前途”［4］。传统认知对职业教育的偏见，从思想根源上限制了高等职业教育的吸引力。成长性差，主要指的是高等职业教育毕业生的未来发展和晋升空间受限。高职专科毕业生在就业时就会面临多数岗位需求门槛起码是本科毕业生的尴尬，即使被用人单位录用，在未来发展中晋升机会也有限。职业本科学校毕业生因其母校多为民办，与公办本科学校毕业生相比无论是就业还是晋升都处于弱势地位。从内因来看，质量不高，主要指的是高职专科学校中尽管有实力较强的“双高”学校，但多数高职专科学校因经费投入不足而导致基础设施、教学设备和师资队伍等方面难以满足高质量教育的需求，与实力较强的企业合作更是难以企及；有对最早获批设立的32所职业本科学校的研究表明，其办学质量发展指数多处于低质量、中低质量水平［5］。特色不足，主要指的是高等职业教育赖以生存并能成为独特优势的产教融合、校企合作，高职院校中的高水平学校和高水平专业群建设学校做出了一些实绩，其他很多学校则止于表面、效果较差。职业本科学校中，公办学校的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好于民办学校。理论“贫血”，主要指的是高等职业教育的实践走在了理论前面。我国高等职业教育的理论研究总体来说水平不高，对办学实践的理论提升不足，尚未形成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理论实践“两张皮”，理论研究很难指导如火如荼的高等职业教育改革实践和未来发展。

二、思想启迪与规律探寻：守正创新增强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

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不足的问题，不单在我国存在，甚至在我们作为借鉴对象的德国、丹麦、澳大利亚、英国等国，同样存在吸引力减退的问题［6］。我们不仅要学习借鉴西方，更要从我国职业教育发展最近百年史中反思提升，寻求解决方案。回顾近代，我国一直面临着职业教育吸引力不足的难题。其时的吸引力难题，尽管与当今内涵有所不同，但职业教育所遵循的规律是一致的。以黄炎培为代表的职业教育思想家，其在实践基础上形成的职业教育理论，依然能为我们破解当前的吸引力不足困局，带来启迪。

1.重塑认知。黄炎培最初与有识之士倡导并推动职业教育之时，“盖社会积习重士而轻农、工、商，贵劳心而贱劳力，千百年养成之，非一朝一夕所能返”［7］，职业教育一度被诋毁为“啖饭教育”［8］。当时的职业教育地位和吸引力远不如今。由此，黄炎培提出并致力宣扬职业教育的四大目的，以期唤起社会对职业教育的重视：“一、谋个性之发展；二、为个人谋生之准备；三、为个人服务社会之准备；四、为国家及世界增进生产力之准备。”［9］黄炎培甚至提出“职业教育是救国的上策”［10］。这些思想，对解决高等职业教育吸引力不足的问题具有重要启示。结合当今状况，重塑对高等职业教育的认知，尚需在以下方面努力：第一，切实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以下简称《职业教育法》）中“职业教育是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教育类型”的规定。实践中以法律形式奠定职业教育地位，这在黄炎培所处的时代几无可能。可借助《职业教育法》的作用，推动各地、各部门制定配套制度，为落实高等职业教育的地位及促进其高质量发展保驾护航。第二，以实际行动重塑对高等职业教育的认知。只有让社会公众看到高等职业教育毕业生高质量就业并拥有未来良好发展前景的希望，切实感受并体验到实惠，才能转变观念，重视高等职业教育。这需要国家切实提升高技能人才待遇，畅通技能人才上升通道［11］。第三，大力宣传高等职业教育在教育强国和制造强国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国家和地方要全方位宣传高等职业教育的政策、重要作用及大国工匠、能工巧匠等典型人物、案例，营造全民尊重高等职业教育的社会氛围。

2.提高质量。高等职业教育必须改变质量不高的大众认知，高职院校办学质量越高，吸引力自然越强。那么，高职院校的高质量形象从何而来？笔者认为，高职院校需有高质量生源、高质量办学、高质量就业。如果能达成这“三高”，则势必能加快改变大众的认知和偏见。要实现高质量生源，必须改变差生才入读高职院校的认知和现状。“职业教育和（普通）本科教育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教育，并不是高低两个层次的教育。”［12］因此，充分考虑考生个性旨趣入读高职院校而非以分数高低作为衡量标准，才能体现高职教育的本真价值。要让动手能力强的高分学生入读高职院校成为常态。黄炎培指出，“吾人深信人类长于其天赋之各种才能，如果彼所采取修学与就业的途径，能与之为适切的配合，不唯个人奠下幸福的始基，其于社会必且有更多更远大的贡献”［13］。要实现高质量办学，必须践行黄炎培所提出的社会化、科学化。社会化指的是，“职业教育须向职业社会里去设施——从前的学校、职业、社会是不相关的，这是各校的通病”。科学化指的是，有关职业和职业教育的问题都要用科学来解决。黄炎培十分重视科学实验，如创办中华职业学校是为了以例示人。这就启发我们要采取更务实更有效的措施，强化高等职业教育的职业性、社会性，同时进一步探寻高等职业教育办学规律，科学推动高职院校高质量发展。当然，高质量办学的基础，是需改变当今高职院校经费不足的窘境。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职业教育办学成本是普通教育的3倍左右。这需要政府财政为高职院校提供充足的办学经费，高职院校也要想办法广开经费来源渠道。高就业率是高等职业教育的重要特征和竞争力所在，但高就业率是否意味着高质量就业？高职院校毕业生只有找到高薪或极具成长性的职业，才能充分体现高质量就业，且国家和地方需在技术技能人才的薪酬待遇、评价体系、职称评审、干部选拔等方面制定、落实激励措施。

3.突出特色。高等职业教育的特色和优势是产教融合、校企合作。这是高职院校毕业生高就业率、高质量就业的底气所在，也是高职院校增强吸引力的最佳途径。“办职业教育最大的难关，就是学生出路……怎样才能使学生有出路呢？说几句联络职业界的空话是不够的。设什么科，要看看职业界的需要；定什么课程，用什么教材，要问问职业界的意见；就是训练学生，也要体察职业界的习惯；有时聘请教员，还要利用职业界的人才”［14］。黄炎培提出教育与职业密切沟通联络的大职业教育主义已有百年时间，虽然当时主要指的是初等、中等职业教育，但对当前高等职业教育推进产教融合、校企合作仍有重要启示。这说明职业教育的本质和规律是一致的，百年发展需要传承弘扬，并在新时代赋予新的价值和内涵。在当今高职院校办学中，对产教融合、校企合作也有偏狭理解，甚至西部地区有高职院校提出要为东部经济发达地区培养人才，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职业教育之设施，须绝对的因地制宜，因材施教”［15］。当今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教学方法，也有黄炎培提出的“手脑并用”“工读结合”的影子。当今高职院校70%以上学生来自农村的状况，也要求高职院校在办学中践行黄炎培“办职业教育，须下决心为大多数平民谋幸福”［16］的平民化思想。来自农村的高职院校毕业生，更需通过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教育达成高质量就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