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与百科全书的演进

“百科全书”这个概念出现于16世纪后期的欧洲。据称，首次以“百科全书”为书名的是德国编纂家保罗·斯克利奇1559年出版的《百科全书，或学科世界的知识》，但这本书内容简单，笔调平庸，没能产生什么影响。1728年，英国学者伊弗雷姆·钱伯斯的两卷本《百科全书或艺术与科学通用辞典》多次再版，他因此被称为“现代百科全书之父”。然而，有许多人常常把这顶桂冠戴在法国翻译家、作家和哲学家狄德罗 （1713—1784）的头上。如今回顾狄德罗编纂《百科全书》的过程和方法，仍能给予我们许多启发。

舅舅的钵子VS父亲的锤子

德尼·狄德罗出生在法国东部上马恩省的朗格勒市，打铁制刀的父亲凭借祖传手艺让家人过着相对富裕的生活。在狄德罗父母双方的家族里都有一些从事神职的人，其中有一个叔父和一个舅父还当上了神父。他们不靠力气吃饭，总是穿着华丽的长袍站在祈祷席上主持弥撒，念念经文，或是在婚丧活动中说一些祈祷与祝福的话，就得到了丰厚的收入且受人尊敬，这让狄德罗的父母很是羡慕。他们便把幼小的狄德罗送到了耶稣会士学校，指望他长大也能当个神父，不再依靠抡大锤出苦力吃饭。而他的那位神父舅舅维涅隆见到狄德罗长相俊朗、聪明伶俐，很是喜欢，曾多次声称将来把自己的职位和遗产都留给他，并为他以后继承自己的衣钵做着各种切实的准备。

1726年，还不满13岁的狄德罗在舅舅的操持下当上了小教士。然而两年后舅舅就去世了。尽管维涅隆临终时作了最后的嘱托，但他遗赠的职位和俸禄最后还是被本堂助祭夺去了。而此时的狄德罗也对当神父失去了兴趣。父亲劝进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交给他一把锤子，让他系上围裙到自家的铺子里打铁制刀，看看是继承神父的衣钵好，还是接过打铁的锤子好。狄德罗抡起铁锤，几天干下来就吃不消了，于是乖乖地放弃了父亲的锤子。

狄德罗回到学校后却难以安心读书。1729年冬，他和表兄商量了一个出走计划，要到巴黎去闯天下。不料表兄走漏了风声，当他半夜带着行李卷准备溜出去的时候被父亲逮了个正着，好在父亲很开明，随后就亲自把16岁的狄德罗送到了巴黎的耶稣会士学院就读。1732年，狄德罗在巴黎大学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

要用笔杆子打动世界

狄德罗的前程让父母很伤脑筋，他们虽然不再强迫受过高等教育的长子再去从事圣职，但也想让他当个律师或医生，有个体面而可靠的饭碗。因此，父亲托了在巴黎开律师事务所的老乡，让狄德罗投其门下做助理。不料刚刚干了两年狄德罗就厌烦了，决然离职。父亲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除了读书、当作家，别的什么也不想干。父亲一听就急了——当作家就得饿肚子。于是依靠锤子谋生的父亲又使用了简单粗暴的方法来管教儿子，那就是不再供给他生活费。

要当作家的狄德罗还真的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在最初的10年里，他当过家教、写过小说、编过戏剧、翻译过作品、帮人写文案，还时常替教士们写布道词，但总是入不敷出。他的母亲担心儿子会在巴黎饿死，曾让女仆偷偷送去一点儿私房钱，可这点儿钱不过是杯水车薪，仍然食不果腹。有时他虽然挣到一些稿费，但立马约朋友到饭店里聚餐，泡咖啡馆；没钱的时候，他也吃朋友们的白饭，反复借贷。他在对话体小说《拉摩的侄儿》里这样描述：“当肚子在喊叫的时候，良心和荣誉的呼声是很微弱的。”这实际上就是他自己早年生活的体验。或许是艰难的生活磨炼了他的意志，也让他对人生和社会有了更加透彻的理解，相继在文学、哲学、美学等领域里写下了20多部作品，创作戏剧两部，还在多种刊物上发表书评和时论，最终用笔杆子打动了世界。

1743年，30岁的狄德罗与一个以缝纫为业的贫穷姑娘安妮·托瓦内特结了婚，婚后生了三个孩子，却只有女儿安琪丽克幸存。他还有一个孤苦的丈母娘需要赡养。家人的生计对于没有固定职业的狄德罗来说是个难题，翻译书稿就成了他早年养家糊口的经济来源。

除母语法文，狄德罗还熟练掌握拉丁文、希腊文、英文和意大利文。1743年他翻译出版了英国学者斯塔尼安的3卷本《希腊史》；1745年又翻译了英国著名政治家和哲学家沙夫茨伯里的《论美德与德性》，该书在法国出版后受到普遍好评，使狄德罗的才华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翻译的路子更通达了；1746—1748年，他又与两个同行合译了罗伯特·詹姆斯的6卷本《医学术语辞典》，开垦的知识领域更加宽广。

狄德罗用笔杆子打动人心的作品是《论盲人书简》（1749），他在这本书中讲述了英国盲人数学家尼古拉斯·桑德森的故事，引起社会极大反响，当时正在躲避法国政府追捕的文化名家伏尔泰不仅写信赞美了他的著作，还邀请他共进“哲学家的晚餐”。狄德罗由此成为新哲学的明星。然而，该书不久便被法国最高法院判定为怀疑上帝存在的颠覆性作品，狄德罗随即被逮捕，关进了文森斯皇家监狱。

狄德罗入狱后，父亲写信教训儿子时曾幽默地说：“我儿，我们两人都在这世上喧闹了一番。所不同的是，你用你的工具发出的声响使你自己不得安宁，而我用我的工具发出的声响使别人不得安宁。”所幸狄德罗在监狱只蹲了3个月便获释。这场牢狱之灾不仅让狄德罗更加成熟，也让名不见经传的他与伏尔泰等名家被法国当局一并列入“颠覆性作家”行列，让他们结成了启蒙哲学家联盟而成为公众人物。

《百科全书》对人类知识的收割

狄德罗能在短期内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当时他正在承担着一项重要职务——《百科全书》的总编。1745年，法国六大出版商之一的勒布勒东获得特许，准备翻译出版英国学者钱伯斯的两卷本《百科全书》。他们聘请了时年34岁的翻译高手狄德罗和数学家达朗贝尔共同承担翻译和编辑任务。当狄德罗接手这部辞典时，发现书名特别啰嗦，知识体系混乱，内容也很陈旧，里面还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宗教气息。于是他提议组织学者重编一套符合法国人使用的新辞典。他的提议得到了出版商的赞许，也得到了朋友们的积极支持。1748年6月，由狄德罗任总编、达朗贝尔任副总编的新辞典获得了出版权，其名为《百科全书，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辞典》（以下简称《百科全书》）。不料这个宏大的编纂计划刚刚启动，狄德罗却被捕了。他在牢房里读书写作，谋划着百科全书的编写规划。监狱外边的出版商和赞助商们都很着急，担心这部辞典因此流产。通过多路疏通，便把狄德罗从牢房里捞了出来。

狄德罗获释后便拿出了《百科全书》的编写大纲，指出这部《百科全书》不再是英国辞典的翻译，而是重新编写的一部适宜法国人自己阅读的新辞典；它也不是一种既定的学问，而是要成为一个充满想象活力的思想场所；它更不是一个编纂现有知识的引擎，而是一种发现和创造新知识的尝试。仅是展现在这份说明书（编写大纲）中的学识就让人们敬佩有加。比如，他使用“人类知识系统”这个词汇来指称他们所要编纂的辞典，从浩瀚的宇宙说到幼小的微生物，从上帝说到人，从动物说到植物，从全球说到本土，从远古说到现代，从文史哲说到数理化……他要把这套辞书当作储存人类各种知识的保险箱。

1751年6月，《百科全书》首卷问世。这部新著着实让读者耳目一新。编者中除总编狄德罗、副总编达朗贝尔外，还有卢梭、伏尔泰、爱尔维修、霍尔巴赫、孟德斯鸠等诸多高知名度作者，几乎囊括了当时法国各个领域的翘楚，还有一些是著名的外籍学者。

《百科全书》首卷的序言由达朗贝尔写成，名为《初步论述》。他虽然是个数学天才，却也能把这篇序言写得文采飞扬、情深意厚。在序言中，达朗贝尔回顾了人类知识的演进过程，赞扬了古代先哲的知识贡献，贬抑了中世纪宗教对于知识的阻滞，详细描述了从文艺复兴到1751年间的知识进步状况，尤其称颂了培根、莱布尼兹、笛卡尔、洛克、牛顿、布丰、丰特奈尔和伏尔泰等人的知识成就。序言还把《百科全书》的编纂称为一项伟大的事业，重点介绍了这项事业的宏伟目标——“它应该尽其所能地展示人类知识的谱系与传承”。

在《百科全书》首卷，最让读者惊讶的是，编者在序言的后边附加了一张人类知识系统图，如同剥茧抽丝，高屋建瓴，一下子便将古往今来各个领域的知识概况展示出来。在首卷还有一张形象描绘人类知识成长与延展的知识谱系树状图更是奇妙无比。这张图将人类知识的演进比作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以人们的智性形成作为知识生长的主干，再由主干生长出各种智性能力，然后生发出知识的各个分支体系。由此使人类知识的增长呈现出动态开放、无限延展的态势。这样的排列方式不仅有效规避了知识因分类传授和管理而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弊端，也为人类的知识生产建构了一个宏大的叙事体系和方法。

卷入“梳妆台风波”的“百科全书派”

《百科全书》首卷问世后，巴黎的读书人无不以先睹为快，由此使接下来出版的几卷跟着走俏。不料却卷入了“梳妆台风波”，让《百科全书》的宏大规划险些流产。

“梳妆台风波”起因于捕风捉影，对于《百科全书》的总编们来说纯属冤案。18世纪的法国书籍价格很贵，有能力购买成套 《百科全书》的人多是权贵或学者，而巴黎的贵妇们更是像珍爱稀有珠宝一般来显摆自家购得的新书，有人甚至把它们摆在自己的梳妆台上时时欣赏。不料这种做派竟然很快流行起来，几乎成了上流社会妇女的一种时髦装备。这种景象可以从国王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的肖像画中窥见一斑：在这幅粉彩肖像画中，蓬帕杜夫人坐在椅上，梳妆台上摆着几本精装的《百科全书》。

这种现象只是说明该书受到巴黎知识女性们的普遍钟爱罢了。可是，1757年1月5日发生了皇室男仆达米恩斯刺杀国王路易十五未遂事件。在追查原因时，有几位大臣将他的弑君行为同颠覆性哲学的传播联系起来，认为行刺者是受了自由思想毒害引起的，《百科全书》 就是散布自由主义的书籍。有个大臣还说，若是每一位夫人、小姐的梳妆台上都摆放这套《百科全书》的话，那将会危及整个国家的安全。路易十五被吓住了。他恢复了一项旧法律：凡攻击或干扰国家的书籍作者、出版家和书商，一律处死或罚终身劳役。同时又下令对包括《百科全书》在内的多种书籍予以查禁，致使许多进步人士遭到逮捕和迫害。

事实上，参与《百科全书》撰稿的158位签名作者早就被当作危险人物受到法国当局的监视了，他们大多都是支持社会进步和思想自由的先锋人物，比如狄德罗、伏尔泰、卢梭、达朗贝尔……他们被合称为“百科全书派”。他们不仅要把编写《百科全书》当作传播新知识的伟大事业，同时还把它当作一种引导社会大众思想观念变革的教育运动。这在本质上就是对长期垄断知识的封建统治者和教会势力提出的重大挑战。所以，当《百科全书》问世后，各种各样的打击就一场连着一场滚滚而来。

“梳妆台风波”的严重性在于它幕后的黑手并不只是朝中的几个重臣，而是一个由皇室成员、朝臣和宗教高层人物以及各种旧势力纠集在一起的集团。他们企图禁止该书出版并处死词典编者，后经出版审查官马勒塞布、审查长阿尔让松侯爵和蓬帕杜夫人等支持者的暗中斡旋，继续编纂《百科全书》的规划才得到了默许。但蓬帕杜夫人劝告狄德罗说，此后不要再触及任何宗教与权威相关的事情。狄德罗反驳道，学者只有在自由的状态下写作才有活力；如果作家们被禁止讨论政府、宗教和道德，那还有什么可写？马勒塞布虽支持“百科全书派”，但为了缓和矛盾他同意由耶稣会选派三位神学家为审查组，对后续出版的《百科全书》各卷严加审查，并利用各种宣传工具对百科全书派进行全面围剿。

在暴风骤雨中坚守阵地

面对敌人一轮又一轮的攻势，狄德罗没有退缩。1756年，他在出版的《百科全书》第六卷里，以《百科全书》为题写了3万多字的长文，针对该书问世以来遭受的各种责难、困难以及此后如何改进等做了详尽说明，同时也诉说了自己任职以来所承受的各种误会与委屈。但他坚信，对于他所遭遇的这些非难，定会有后代为他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