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感伤”为基调的悲喜剧

作者: 潘艳

2009年,德国作家欧根·鲁格(Eugen Ruge,1954— )凭借小说处女作《光芒渐逝的年代》(In Zeiten des abnehmenden Lichts)荣膺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奖(该奖项授予尚未出版的新作),2011年小说出版后连续数周荣登德国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当年10月即获德语文坛的重要奖项——德国图书奖。德国图书奖评委对鲁格的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欧根·鲁格在一部家庭小说里反映了民主德国的社会历史变迁。他成功地在一个充满戏剧性的、精妙绝伦的结构中,将50多年间四代人的生活经历呈现出来”,“同时,小说还因其轻松、诙谐、幽默的叙述而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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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光芒渐逝的年代》

2016年,以该小说为蓝本的同名电影上映。德国导演马蒂·吉斯切内克(Matti Geschonnek,1952— )在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聚焦于柏林墙倒塌前东德的“末日余晖”,透过一个家族的兴衰展现出一幅壮阔而细致的历史图景。影片获得2017年德国电影奖提名。

下面将通过对小说原著《光芒渐逝的年代》与其同名改编影片的比较,分析两者在叙事视角、情节设置以及人物塑造等方面所呈现的异同,探讨吉斯切内克对宏大历史题材的改编策略和处理技巧,理解其创作动机与对待历史的态度。

《光芒渐逝的年代》的文字叙述

欧根·鲁格出生于俄罗斯北乌拉尔山地区,4岁跟随父母踏上陌生的民主德国的土地,大学毕业后在波茨坦地球物理学中心研究所工作,不久辞职到一家电影公司制作纪录片并撰写剧本。两德统一后定居柏林。

《光芒渐逝的年代》是一部家庭小说,讲述了民主德国一个家庭四代人的命运与际遇。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记忆是鲁格文学创作的动因和素材,书中有明显的自传元素。全书由20个独立章节构成,叙事时间从1952年到2001年,跨度超过半个世纪。小说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和全知视角,以七个人物、七种视角交替叙述,突显历史的多维性与故事的真实性。这一家人在政治上立场各异,依据北大黄燎宇教授的观点,可以大致分为极左派(第一代的威廉·坡维赖特)、左派(第一代的夏绿蒂·坡维赖特及第二代的库尔特·乌姆尼策)、中间派(库尔特的妻子伊琳娜·乌姆尼策)、右派(第三代的亚历山大·乌姆尼策)以及虚无派(第四代的马库斯·乌姆尼策)。

在首章中,人到中年的亚历山大罹患绝症,回家看望失智的父亲。作为历史学教授的库尔特曾是“口若悬河的演讲家,了不起的说书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最多产的历史学家之一”。亚历山大对父亲怀有复杂的情感,他无法理解和认同父亲的政治立场,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多年前与妻子离婚后,他对儿子不闻不问,关系疏离。他的生命中有过许多女人,多得记不全名字,对于交往3年的现任女友,他也感觉“爱不起来”。父母家中的物品唤起亚历山大很多过往的记忆,他决定前往祖母和继祖父当年的流亡之地墨西哥做一次寻根之旅。

从第二章开始,家族成员轮番登场,除了亚历山大,继祖父威廉、祖母夏绿蒂、外祖母娜婕西达·伊万诺夫娜、父亲库尔特、母亲伊琳娜、儿子马库斯分别从各自的视角展开对不同年代往事的回忆和叙述。“政治”是贯穿全书的核心要素,乌姆尼策家族的四代人在政治大潮中起落浮沉,历经法西斯第三帝国、民主德国从初创发展到分崩离析以及两德统一进程的风云变幻。

小说的标题“光芒渐逝的年代”源自书中外祖母娜婕西达·伊万诺夫娜在秋收季节对冬季即将来临,日照愈发短暂,光线越来越弱而发出的感叹。联系乌姆尼策一家四代人的命运,家史乃国史之缩影,“光芒渐逝”也是政治隐喻。作为第一代人的威廉和夏绿蒂怀着坚定的信仰和对未来的憧憬投身政治,哪怕不断遭遇挫折也从未动摇。第二代的库尔特在流亡苏联期间遭受政治迫害,在劳动营中健康严重受损。他对革命信仰虽然产生过怀疑,但努力看到国家光明与进步的一面,他意识到体制的弊端,但选择相信内部改良,即便在柏林墙倒塌后仍然旗帜鲜明地反对资本主义。作为第三代的亚历山大生在苏联,成长于民主德国,受西方意识形态的影响,对革命理想不屑一顾,对政治制度缺少认同,对现实的失望促使他最终叛逃西德。第四代的马库斯自幼跟随母亲生活,与大家庭关系疏离,在懵懂岁月中经历两德统一,红色理想于其犹如天方夜谭,因而玩世不恭地虚掷光阴。小说中绵延四代的家族史映照了一个时代的由盛而衰、一个国家的兴废隆替。

全书末尾,沿着祖母当年的足迹,伴着挫折与磨难在墨西哥游历了一番的亚历山大,面朝大海心怀感激地想念起亲人和女友。他翻看父亲的笔记,回忆起和父亲曾经共度的点滴细节,慢慢理解了父亲。他不禁问自己:“回首这些往事,何以如此美好并深感慰藉?”在异国的土地上,他自我反思,一辈子都想找个可以归属的地方,却从来不曾找到,对于人群的笑声,心里“升起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在旅途的最后,亚历山大写下情感真挚的书信向女友倾诉衷肠。辗转蹉跎半生,他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世间最可宝贵的东西。墨西哥之旅是一场救赎的旅程,在旅途中亚历山大通过回忆家族往事,钩沉湮没于岁月中的历史,内心终于与父辈和解,与自我和解。

两德统一后,西德人几乎都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待东德的一切。但东德在文学艺术领域并没有被打败,以鲁格为代表的一批东德作家所创作的作品就是明证。《光芒渐逝的年代》出版后好评如潮,发表于《时代周刊》的评论文章将其称为“期盼已久的前东德版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正如黄燎宇所言,“东德作家拥有艺术创造所需要的精神财富:思想的矛盾和冲突,五味杂陈的情感,也许还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体验。而且,东德给他们的政治教育和政治经验也未必是一笔负资产”。

在《光芒渐逝的年代》中,多线程、多角度叙事所带来的复调性和立体感,使读者能够进入这部家族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首章和终章的呼应让读者明白,亚历山大正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也是多声部叙述的最终落脚点。这部作品写出了既宏大复杂又细致幽微的私人化的历史感,文字所展现的纵深性,具有电影无法传递的宽阔与深广。

《光芒渐逝的年代》的光影呈现

1990年代初,马蒂·吉斯切内克凭借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神秘剧《莫比乌斯》,完成了自己的导演首秀。而《伟大的突破》则使他荣获2016年金摄影机奖。

《光芒渐逝的年代》是吉斯切内克最为中国观众所熟知的作品。他曾在访谈中提及,“看到小说时,这个故事让我很感动,也让我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与原著作者鲁格相仿,吉斯切内克成长于民主德国,却比鲁格更早前往西德。类似的人生经历和家庭背景是促使吉斯切内克将小说改编成电影的内在动因。他在访谈中清楚表明,他不希望《光芒渐逝的年代》被看作是对之前那个体制的一种清算,这不是他想要的;但他不否认这是一部政治题材电影,他试图“通过祖孙四代人在那个特殊时期的经历来反映当时人们精神状态和情感的复杂性”,在他看来,“只有重新回顾历史,我们才能更容易理解当下”。

小说《光芒渐逝的年代》不仅叙述时间纵横交错,空间跨度也很大,从墨西哥、苏联到民主德国。吉斯切内克的同名电影在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在有限的叙事时间和空间内,以威廉的90岁生日寿宴作为人物和情节的聚合点,整合了原著中多个人物的视角,叙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民主德国的最后岁月及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

在影片中,著名演技派演员布鲁诺·甘茨将一位风烛残年依然初心不改的、执拗顽固的长者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威廉年轻时加入了德国共产党,曾是共产国际的情报人员,在莫斯科接受培训,而后流亡墨西哥,民主德国建立后回国参与国家建设。他有70年的党龄,一辈子听党号召、为党献身。他看不起夏绿蒂一家,认为他们意志不坚、政治上不可靠,称之为“失败主义者之家”,对亚历山大的叛逃更是嗤之以鼻。威廉在寿辰庆典上获颁金质国家勋章,他对此不以为意,把荣誉戏称为“鞋盒里的铁片片”。他清楚登门祝寿的多为谄媚之徒,对于宾客所送的鲜花,一概面无表情地指示 “把这菜拿到墓园去”。每年千篇一律、真假参半的颁奖赞词无法激起他的丝毫兴趣。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他严肃而心不在焉,对周遭一切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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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渐逝的年代》电影海报

影片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祖母夏绿蒂。夏绿蒂成长于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没有感受过来自家庭的温暖与重视,母亲的冷漠、刻薄是她童年的底色。所以在成年后,她非常感激党的栽培和知遇之恩,让她得以实现个人价值。尽管结交过怀疑共产主义事业的朋友,两个儿子也在苏联遭受到政治迫害,但她对党一直忠诚不二。吉斯切内克曾在访谈中提到,“她(夏绿蒂)抛弃了自己的家庭跟随革命者威廉奋斗一生,最后来到了东德,但是在之后的岁月里,我能感受到她的寂寞,特别是她最后去世时的寂寞,也许她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的”。与威廉半路夫妻的婚姻并没能给她带来幸福感,最后甚至发展成相互嫌弃、鄙夷乃至敌视。在原著中,寿宴结束人群散去后,夏绿蒂身心俱疲,躺在床上读了一会儿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在寂寥的夜色中,她回忆起在墨西哥的岁月,梦见曾经的爱慕者、大学教授阿德里安,怅想失却的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由于电影篇幅有限,无法更多地展现夏绿蒂的生平故事以及她内心细致幽微的情感。影片中,夏绿蒂睡前所读的书籍被替换为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导演解释这是“给电影中的人设一本符合实际需要的场景道具”,人物也表现得比小说中更为冷静克制,但观众还是能感受到女主人公的失意和落寞,内心涌起对这位忠诚于理想和信仰的前辈的敬意与同情。正如导演对影片主旨所作的概括:“除了感动和温暖之外,感伤是我这部电影里最重要的基调。与此同时,我又不希望这种感伤是一种完全负面的情绪,它还是存在着肯定人生的积极意义。”

影片中摆放盛宴的自助餐台轰然垮塌,颇具戏剧性和象征意义,让人联想到柏林墙在一夜之间的土崩瓦解。每年威廉的寿辰,都是由亚历山大负责将抽拉桌打开固定,然而在威廉九十寿辰这天,亚历山大却逃往西德,没有出席宴会。威廉自恃学过钳工,不顾抽拉桌的机巧,用锤子敲钉子固定,为后面餐桌的坍塌埋下伏笔。年轻一代抛下自己本应承担的责任一走了之,年老一代凭着一股蛮劲却枉费心力,终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原著中,餐台是一个宾客撑着桌子拿取食物时倒塌的,而影片中改为被最年轻一代的小孙子马库斯在探身取香肠时压垮。这仿佛在暗喻,年轻一代信仰的式微,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国家最终分崩离析。而作为第一代人的威廉,为国家的建立立下功勋,但对于国家的溃塌和制度的消亡,也是负有责任的。影片的最后,老威廉和伊琳娜相继去世,个人生命的完结似乎也象征一段历史的终结。

对于“光芒渐逝的年代”这一标题的寓意,导演是通过景物光影的变化和库尔特的旁白来表达的。影片开头呈现的是苏联农庄斯拉瓦深秋的景致,伴着优美的田园风光画外音响起:“当马铃薯的茎叶在田地里燃烧,白昼变短,夜晚转寒。秋日已至,笼盖四野。斯拉瓦的人说,‘这是光芒渐逝的时候’。”影片结尾展现的则是斯拉瓦冬日的茫茫雪景,在一片白桦林中,库尔特、伊万诺夫娜与亚历山大一家三口站立在伊琳娜的墓碑前,此时画外音再次响起:“娜婕西达·伊万诺夫娜想要再看一眼斯拉瓦,伊琳娜一起去了。那是在秋天。那是光芒渐逝的时候。冬季不可避免地随秋季而至。萨沙 (亚历山大的昵称)也来了。他停止学习历史了。我们曾有能力去相信。我们曾相信,我们想要的东西,会成为我们想要的样子。我们是不是把一切给毁了?”在原著里,作为作者化身的亚历山大是贯穿全书的核心人物。在电影中,亚历山大的戏份极少,只在开头和末尾出现。虽然他缺席了威廉的生日宴会,却始终作为众人关注的重点而存在。与小说相仿,影片的焦点最后仍然落在了亚历山大身上。在白雪皑皑一派萧瑟的背景中,亚历山大神色凄怆地站在母亲墓前,他注视母亲遗像的目光诠释的不仅是一种母子之间的关系,还代表了年轻一代对上一辈的凝望,他的沉痛不只是对母子亲情终结的伤怀,还有对逝去历史的缅怀。“我们是不是把一切给毁了?”这是一个时代消逝和终结时,历史的创造、经历和见证者的自诘与叩问。“光芒渐逝”象征的是一个家族、数代人对理想与信仰的渐次淡漠和逐步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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