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噪音》中的死亡恐惧
作者: 李媛媛唐·德里罗(1936— )是美国享有崇高声誉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其代表作《白噪音》(1985)被研究者马克·奥斯蒂恩定义为一部“美国死亡之书”,它真实地反映了美国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探讨死亡之于美国人的意义。德里罗凭借该书获得198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以美国中部的小城镇——铁匠镇以及坐落在该镇上的“山上学院”为背景,展现了以教授杰克·格拉迪尼的家庭为代表的美国后现代社会生活。
小说由三部40章构成:第一部分“波与辐射”描绘了看似宁静的小镇生活,看电视、逛商超疯狂购物、探讨死亡问题……实则波与辐射正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居民的健康;第二部分“空中毒雾事件”讲述了化工废料泄漏所引发的小镇居民恐慌,历时9天的大逃亡终于在高科技的干预下结束,然而吞噬掉有毒雾团的微生物何去何从无人知晓;第三部分讲述了妻子芭比特为得到医治死亡恐惧的药丸“戴乐儿”而不惜进行身体交易,丈夫杰克得知真相后决意复仇,结果上演了一场极其荒诞的闹剧。“死亡”一直是小说主人公杰克面临的哲学问题,也是美国后现代社会的人们信仰逐渐坍塌后面对的现实问题,一直活在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之中,有什么办法能帮助我们勇敢地面对死亡、看待死亡呢?
“白噪音”与死亡恐惧

小说的标题“白噪音”,在《韦氏英语大词典》中的定义即“频率范围宽广的声波间的不同组合”。德里罗在给译者朱叶的书信中解释,这个标题泛指一切听不见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诸如无线电、电视、微波、超声波器具等发出的噪音,我们可以理解为消费文化下的白噪音。这种白噪音似乎与海浪翻腾、清晨鸟鸣、雨打落叶等能够使内心宁静的自然声音不同,它带来的是消费文化盛行下浮躁的、嘈杂的非自然之声。但是这些消费文化碰撞出的白噪音显然还不是作者真正的寓意。
小说中,杰克与妻子芭比特针对死亡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这事多么奇怪。我们关于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怀着这样深深的、可怕的、驱之不散的恐惧……没有人看出来,昨夜、今晨,我们是何等的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它是否就是我们共同商定互相隐瞒的东西?或者,我们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心怀同样的秘密,戴着同样的伪装?”“假如死亡只不过是声音,那会怎么样?”“电噪音。”“你一直听得见它。四周全是声音。多么可怕。”“始终如一,白色的。”这段对话暗示了人类生活中充斥着这类白噪音,它是人类阻挡死亡恐惧的一道屏障,是为了抗拒死亡而采取的自我压抑、妥协和伪装。杰克的同事默里将其看作人类得以幸存于宇宙之中的方式,并称之为“人类的自然语言”。美国学者科纳尔·邦卡把小说中的白噪音定义为“当代人对于死亡恐惧最深切的表达,是后现代世界对于死亡恐惧的奇特而令人敬畏的回应”。

主人公杰克有三次顿悟到“死亡白噪音”的存在。第一次是芭比特的小儿子怀尔德莫名开始长达7小时的哭泣,这是一种有节奏的哭泣,像是一种短促急迫的有韵律的表述,有时会突然停止,发出不规则的、喘大气的动物哀叹声;随后怀尔德急促的节律变成了持续、含混的哀哭声,杰克从这种哀哭声中感受到某种永恒的触动心灵的东西,这是一种天生凄凉的声音,这种哀哭将他带入迷惘和停滞的空间,一瞬间他竟幻想着或许能与哀哭交融,从中获得奇怪的抚慰。当怀尔德停止哭泣时,家里的每个人都用畏缩而充满敬意的眼光远远地看着他,仿佛他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归来。怀尔德的哭泣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美国心理学家厄内斯特·贝克尔在其著作《死亡否认》中提出:儿童的生命中怀有一种对于混乱的意识,其根源就是他的机体“对于灵与肉毁灭的恐惧”。他们时常会产生梦魇,还有对昆虫、狗等的普遍恐惧,都来自这种死亡恐惧。一个极容易观察到的现象是儿童几乎会准时地、规律地大哭着醒来,这是因为年纪太小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因而会采取大哭的方式保护自我。怀尔德的哭泣就是一种抵抗死亡恐惧的白噪音。
第二次“死亡白噪音”出现在杰克全家躲避空中毒雾的逃亡途中。9岁的女儿斯泰菲在睡梦中呓语:“Toyota Celica”。杰克听了好久才明白这是丰田汽车的品牌,“这个声音美丽生动而又神秘莫测,很像用楔形文字刻写出来的、天空中的一种古老的力的名称”。杰克惊讶于孩子的呓语竟会使他感受到一种意义和存在。德里罗在某次接受访谈时谈道:“我想,我们也许迷信地认为,儿童有一条到达自然真理的途径,并能够与之直接接触。然而,这种自然真理却回避我们成年人。”也就是说,儿童比成人更容易借助某种方式与自然真理相接触,斯泰菲一天中经历了空中毒雾的威胁,所以本能地借助一个全世界发音一致的商业广告,以一种神秘的智慧来驱逐死亡恐惧。
第三次是赫尔曼·玛丽修女发表的关于信仰的惊人言论。杰克在枪杀奸污他妻子的格雷先生的过程中也受了枪伤,慌忙中进入了一座教堂,给他医治伤口的玛丽修女坦白自己并不相信上帝和天堂,只是因为世界上必须存在有信仰的人,她们担负着帮助人们拒绝死亡并提供安慰的责任。杰克不相信多少世纪的信仰在几年中就消失了,玛丽修女便向他暴风雨般喷洒他听不懂的德语,杰克却发现这是“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一种有韵律的节奏”,这咒语般的声音是修女帮助普通人驱赶死亡恐惧的白噪音。
其实,小说中表现对死亡恐惧的白噪音远远不止这三处,它经常以一种荒诞的形式出现在不合时宜的场合,支配着杰克一家的行动。白噪音只能暂时帮助人们抵挡对死亡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依然会时不时地“入侵”我们的生活,若想真正抵御恐惧,必须了解恐惧之源,这样或许有机会摆脱死亡恐惧的阴影。
抵抗死亡恐惧的努力
“死亡”二字在我们看来过于沉重,是生活中避而不谈的话题。但在西方,思考死亡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所谓“向死而生”,只有真实面对死亡,才会懂得珍惜当下的生活。
德里罗出生于意大利的一个移民家庭,后居住于纽约,由于他的少数民族和早期天主教背景,更易接受对死亡的深入思考——对于天主教徒来说,没有什么重要到不可以去讨论和思考的。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直被灌输随时可能死去,而如果不按照某种方式生活的话,他的死亡只会是永恒痛苦的开始。除受到宗教影响外,德里罗对死亡的关注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也是分不开的。高度工业化和商业化背景下的美国社会,资本主义市场在广告、服务业、信息技术等新兴产业领域获得了长足发展。同时,经济的高速发展也带来一些弊端,人们渐渐迷失在充斥着消费文化和媒体文化的环境中,追求物质的享受而选择性忽略精神健康。享受科技发展带来便利的同时却忘记了它给人类带来的破坏和灾难。德里罗在接受访谈时聊到创作这本书的动机,说当他1982年回到美国时,电视上每天报道的新闻都是有毒物质的泄漏,可现实中却没有人提起这类事,只有那些事件的亲历者才真切感受到它们的威胁。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基督教中亚当和夏娃本来与神交好,却因听信蛇的谗言偷吃智慧果,破坏了与神的关系,万物生灵本无死亡,吃下智慧果虽拥有了“如神”的眼光,却也意识到肉身的有朽与必死。死亡令亚当、夏娃恐惧,他们用无花果叶编织腰裙来遮挡肉身,实则是在掩盖原罪,否认死亡,消除对死亡的恐惧。但是罪与恐惧不可能被掩盖,相反欲盖弥彰。自伊甸园亚当、夏娃堕落开始,人类一直做着掩饰死亡恐惧、逃避罪责的抵抗与努力。
为了抵抗死亡,填补内心缺失的信仰,人们总是在寻找永恒之物,并期待将自己纳入其中。在《白噪音》里,媒体是“封闭、永恒、独立、自指”的,购物中心也是“封闭、独立、无始无终”的,那么身处其中的人类也将自己与永恒等同起来。为了压抑死亡恐惧,杰克的日常生活就围绕着三件事——看电视、购物、研究希特勒。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寂静无声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着房屋在大团流动的山熔岩中被冲向海洋、一座座村庄倒塌起火的画面,电视机外的他们虽然感受到视觉上的冲击,但毕竟发生的事情离自己还很遥远,它被看作是一次死亡模拟,这一层媒介消解了人们对死亡和灾难的恐惧,他们甚至将其看作抑制精神苦闷的“良方”,偶尔需要一个灾难来打破持续不断的信息轰炸。与此同时,借助电视业而兴盛起来的商业广告也渗入美国人的意识中,在大型商超购物不仅是物质富足的表现,而且疯狂购物还能让人产生安全感和满足感。人性越是物化,社会就越是向外异化,大肆掠夺自然资源、排放有毒物质污染环境、光污染破坏城市生态等等,都是人类向外异化的行为,两者恶性循环,将异化引向极致,最终生成了一个物化时代,即消费时代或“娱乐至死”的时代。
作品的第二章描写了一场空中毒雾事件,模拟了末日景象,德里罗十分巧妙地将其当作一个警示。首先,德里罗并未采用传统的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式“模仿”,而是鲍德里亚式“模拟”。此前杰克一家只是在电视上看到灾难的场面,心里并没有产生触动,在模拟了一场“超现实”的恐怖事件之后,才更真切感受到灾难临头的紧迫感。其次,德里罗并未通过描写死亡的场面来渲染恐怖气氛,而是强调“尼奥丁衍生物”在人体内的潜伏期是30年,使杰克对此耿耿于怀,对死亡产生极度的恐惧。最后,这场空前严重的毒雾事件竟然未得到媒体的关注,电视上没有一次现场报道,杰克发出质疑:“即便目前尚未有人死亡,我们的痛苦、我们作为普通人的焦虑与恐惧,难道就不值得某些关注吗?恐惧就不能成为新闻吗?”为了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人们将注意力转移至电视和购物的狂欢中,用疯狂娱乐的热爱加以文饰,追求极致的物质享受,到头来依然无法摆脱死亡恐惧——起点亦是终点。
可行的出路:返璞归真
对死亡的恐惧是非常正常的,只要能保证活下去,人类愿意做任何事。当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想要生存下去的念头会影响他的行为,比如,在野兽的攻击下我们会下意识地选择逃跑,人在饥饿时不惜偷取食物填饱肚子,这些都是人之本能。克尔凯郭尔指出:“如果人纯然是天使,就不会恐惧死亡;如果人纯然是动物,就不会懂得死亡。但人既非天使又非动物,天地万物之间,人与其他生命不同:人既是生理性的肉体,又拥有自我意识,因文化而生成符号性的自我,因而命中注定要直面死亡,恐惧死亡。”这种死亡恐惧和焦虑都是无意识的,它一直潜伏在我们的头脑深处,并最终驱动着我们去做一切事,就像文化人类学家欧内斯特·贝克尔认为的那样,人们会选择去教堂、健康饮食、健身、捐赠财富、创建公司……无一不是死亡焦虑在其中起作用,而通常我们意识不到死亡焦虑如何影响我们的思考与行动。任何学问都不能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小说中,一支秘密研究团队准备研发一种名叫“戴乐儿”的药丸,它的功效是帮助人们抵御死亡恐惧,他们对外声明不保证这款药物不会对人体产生副作用,可仍有大量的志愿者愿意献身。芭比特迫切地想得到“戴乐儿”药丸来抵抗死亡恐惧,甚至不惜用肉体作为交换,结果恐惧非但没有消除,她的记忆力还变得越来越差。当杰克得知实情后,策划了一场荒谬的谋杀行动,一方面是想报夺妻之仇,另一方面也有私心,他同样渴望借助“戴乐儿”来抑制自己的死亡恐惧。令人感到讽刺的是,“戴乐儿”项目的研究者格雷先生在杰克的枪口下大把吞入“戴乐儿”也没能帮助他抑制死亡恐惧。杰克以暴力抢夺这种神奇的药丸,并通过杀人来赚得“生命的得分”。而结局呢?依旧笼罩在死亡恐惧的阴影之下。

这也是德里罗留给我们思考的问题:未来的人类也许能够幸运地驾驭死亡,但也许仍然像过去和现在一样,无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德里罗在《白噪音》中没有给出问题的答案,不过他点出了那些行不通的办法,比如求助高科技手段、利用消费麻痹自我、祈福于神话人物等等。那么,现实中摆脱死亡恐惧的出路何在?一种答案是:返璞归真。
从《旧约》的先知时代开始,美国秩序的“根基”就已经建立,从古希腊罗马到基督教的中世纪和宗教改革,西方历史的演变时时都在酝酿美国秩序的种子。美国思想家拉塞尔·柯克曾说:“基于基督信念的有秩序的自由是美国强盛繁荣的最重要、最根本原因。”后工业时代的美国社会,随着工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人们对科学技术的依赖感越来越强,正如德里罗在一次校园演讲中所说:“在21世纪人们仍像以前一样忧心忡忡,尽管如今我们所面临的威胁与以往不同……现代化工业不仅即将毁灭人们赖以繁衍生息的自然环境,更撼动了人们脆弱的精神城池。这就是后工业时代的‘工具理性’,即机器操控着世界,正是它导致了普遍的生存信念危机,而生存信念危机的具体表现就是虚无主义。”美国的物质生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消费文化和大众传媒又在冲击着人的精神世界,曾经支撑起美国秩序的基督信念逐渐被科技取代,人们开始以自我为中心,相信自己的能力胜过上帝,不再将上帝的诫命谨记于心。
欧内斯特·贝克尔指出,要从人性悖论中得救,唯一的道路是充分宣告放弃,把生命奉献给“最高力量”。后现代社会所面临的科技问题和消费文化问题不应该与宗教“势不两立”。人需要敬畏,敬畏意味着重返星空,回归源头,从终点回到起点,重新拥有无比丰盛的世界,这是一种恩典,来自星空的恩典。
德里罗在《白噪音》中对杰克和芭比特死亡恐惧的描写是美国后现代社会人们心理状态的缩影,每个人都沉浸在死亡的恐惧和焦虑中,他们试图依赖消费、媒体等产生的“白噪音”来阻挡死亡威胁,甚至还出现了治疗死亡恐惧的药物。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少价值,要摆脱死亡恐惧的束缚,唯有仰望星空,回归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