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科”亦“幻”:《2001:太空漫游》的科幻空间与现实空间

作者: 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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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的时间叙事倾向于将事物发展变成扁平化的一维过程,而空间叙事为事物提供了广度与深度,使抽象与具体、理想与现实的一致和矛盾得以共存。空间转向是文学批评中一个新的潮流。将视角从传统的时间转向空间,为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视角,是对传统时间叙事的一种补充与发展。空间批评尤其适用于现代小说中时间线索不明、叙事手法较为跳脱的研究对象。电影、小说、戏剧等都可以成为空间批评的对象。对于科幻小说而言,空间视角为展现幻想性内容的特质、深入其背后的内涵提供可行性,并能合理地体现科幻表现手法的现实意义。

《2001:太空漫游》(1968)是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太空漫游四部曲”中的第一部,其创作来源于1964年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想拍一部电影,探讨人类在宇宙之中的定位”。于是在创作剧本的同时,克拉克试图通过小说的形式摆脱剧本写作的限制,让其构想得以完整顺利地表达。小说于其同名电影上映两个月后的1968年6月出版,其中关于航天科技和外星生命的大胆构想,不仅与这些科技被创造出来的真实样貌产生了反向印证,还通过空间转换达成了对人类航空史的凝练表达,并借由科幻探寻人类本质和地球命运等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不可思议的前瞻性的主题。

空间视角的合理性

科幻题材的作品往往以某一前沿科学技术为出发点,进行时间和空间的探索与构建,采用空间批评视角对这类作品进行解读,首先可以弥补传统批评理论的滞后性,顺应时代的发展趋势。在信息时代的现代城市发展历程中,技术已极大地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进而对人的思想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方式、人际关系的发展和世界演进的历程都产生了与前时代不同的深入思考。无论在物质还是思想层面,人类彼此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而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使人类的共同命运愈加成为一个大胆而实际的命题。这种特质在以人文科学为基础的软科幻作品中有关于人类未来社会形态和政治思想等角度的表现,在以自然科学技术为基础的硬科幻作品中则体现为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大胆幻想与质疑、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对人类以外的智慧生命的猜想等情节。例如,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创造了具有智慧、可以自行决策的电脑“哈尔9000”,用巨型石板暗示人类之外的智慧生命的存在。从结构或语言的角度进行的批评虽然可以对作品主题和写作手法进行一定的分析,但其对于科幻作品中对前沿发展的预言性猜想关注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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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太空漫游》剧照

其次,对科幻作品进行空间角度的批评的合理性,不仅由于其科学部分的前沿性和呈现方式的多元性,还由于其幻想部分的虚构性,对幻想部分的重视使其需要空间批评这样的角度提供时间以外的厚度和跨学科的多维度评价。科幻作品中的情节和概念存在较高的虚构性,在硬科幻作品中,作者会花费大量笔墨描述或解释一个技术或概念,符合科学的分析和逻辑的自洽性成为首要关注,叙事技巧则往往成为次要考量。注重叙事技巧的批评可以研究科幻作品的文学艺术价值,却无法合理评价其科学元素及感官震撼背后的内涵。库布里克在电影《2001:太空漫游》(1968)中,大胆创作了彼时人类尚未真正发明的空间站的形象,并展示了许多完全存在于虚构中的航空器的内部构造。而电影摄制技术的发展不仅对科幻作品的呈现提供了巨大帮助,还反向推动了人们对于科技和面向未来幻想的发展。因而,科幻作品中的空间往往超越时间成为写作的重点,是情节推进和主题表达的重要手段。

在《2001:太空漫游》中,科幻空间与现实空间的联系虽然微弱,但仍有体现时代特色的细节;但科幻空间独立于现实空间,是幻想的一部分,在多年后被现实空间所部分印证;科幻空间又作为一种抽象的概念,对人类本质等问题产生哲学性的预言。因此,科幻题材的作品虽然适合从空间批评的角度进行研究,但其特质也给空间批评提出了新的挑战。

隐喻与变形:科幻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关系

空间批评关注研究对象中的空间,但空间和时间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批评中两者都不可忽视。即使是虚构的空间,也不免受到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影响。《2001:太空漫游》中的空间既有“科”的严谨呈现,又有“幻”的大胆想象。其中科幻空间与现实空间的第一层关系即是科幻空间是基于现实空间所创造出来的。乍看之下,小说与历史背景的关联似乎微乎其微,但在全书的第二部分,弗洛伊德博士从空间站登月的情节中,仍能找到其与克拉克创作年代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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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11号”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踏上月球表面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月球表面上试验性行走,包括像袋鼠一样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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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

书中,弗洛伊德博士表示其此次探访月球并不是出于某种“久得像是长期危机”的政治情势;1970年代以来世界为人口爆炸和战争危机所困,并且“基于一些高深莫测的动机,某些国家正在向一些贫穷小国家提供全套的配备:50颗弹头外带火箭发射系统,开价不到两亿美元,而且条件好谈”。这种带着冷战时期紧张情绪的社会空间描写同样也体现在物理空间中,例如,太空站内部的一道关卡有两个入口,“一个上书‘欢迎进入美国区’,一个‘欢迎进入苏联区’。牌子下方,则是用英文、俄文、中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写着的告示。”但与冷战时期美苏对立的状态不同,小说中的弗洛伊德博士拥有一位苏联天文学家好友,而小说中的“深太空监测者79号”则由美国科学家负责设计,英国工程师负责建造,苏联技术人员负责发射。从该角度看,虽然其是在西欧去殖民化和冷战时期美国新帝国主义崛起的历史背景下写成的,但小说并不意在明确宣扬某种政治立场,而是将人类视作整体,去探索人类以外的世界。

在克拉克开始创作该小说的1964年,美国已然开始一系列探索太空的科学研究,其中便包括1961年启动的“阿波罗计划”。1961年4月12日,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成为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大大地刺激了美国在太空竞赛中领先的决心,美国于是决定“在20世纪70年代结束前送一个人上月球”。该背景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克拉克的创作。由于在1964年实施登月计划对于大众来说仍然“好像是未来遥远的一场梦”,但库布里克和克拉克的野心远远不止超越登月的太空探索第一步,而是“希望创造出写实、说得过去的故事,不会因为往后几年的发展就变得过时”。因此小说的科幻空间极尽写实,并注重科学性,这也为其后来的不少东西真的在现实空间中发生提供了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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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

此外,幻想的空间在组成上仍然充分受到现代思想的影响,只是在表达上进行了一定的变形和充分的重构。福柯在《空间、知识与权力》中提到,城市空间面临着三个来源的挑战:疾病、铁路和电力。尽管在这部科幻作品中,这三个挑战并未直接出现,但其仍然包含着形式变化的痕迹。例如,福柯注意到铁路的发展引起的社会现象是不容忽视的,“无论是它们引起的抵制,人口的转变,还是人们行为的改变”。在《2001:太空漫游》中,人类得以在月球着陆,并进一步探索土星及其以外的宇宙奥秘,完全得益于航天技术的发展。但是航天技术发展后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也同时出现在了人们的思想里,比如人类是否是唯一的智慧生物,计算机是否可以完全被信任,人类该如何面对更高等的文明存在的可能……该书的科幻空间既基于现实空间而产生,又脱离现实中的物理空间的束缚,大胆提出了宏观的新的可能性,其虚构性也由此并不会影响对小说的空间特性和内涵的分析。

渐入抽象:科幻空间的构建与特点

《2001:太空漫游》中的科幻空间主要有:第一个被开化的猿人“望月者”所处的原始大陆、弗洛伊德博士等候登月的太空站、发现石板的月球、鲍曼执行土星探索任务及搭载“哈尔9000”的“发现号”飞船、鲍曼最终进入的高等文明建设的“饭店套房”。不同于充斥大量心理描写的小说,这些科幻空间均是实体空间。如果借由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中对空间的三个构成层面的理论,其对于主人公而言是“空间实践”,即是各种活动发生的空间。但对于作者乃至读者而言,这些空间均是“空间表征”,即是由作者建构出来的虚拟空间,里面涵盖着在当时看来十分理想化的航空探索和对于宇宙有更高等文明的个人信念。因而可以说科幻作品中的物理空间本质上是“虚构中的现实”。

各种物理空间构成人类对外探索历史发展的凝练表达。从原始大陆到登上月球,空间由现实可以理解的物理环境转变至无人能够完全预见的大胆幻想。对于空间内部特质而言,地球之外的空间从规模上经历了从大到小的变化;其中的人物从人群到人、再到抽象的存在,人与人的联系日渐减弱;从构建上,则越来越不同于正常的人类空间。

太空站中有为各个国家科学家设置的空间,并且休息室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在此弗洛伊德博士可以和地球通信,和同在太空站的友人聊天。到了“发现号”上,飞船的空间被缩小,航天员的小起居间同时兼有餐厅的功能。在飞船上工作的两名航天员在多数情况下仅有一个处于清醒状态,因而鲍曼和普尔时常与“哈尔9000”对话,并在“哈尔”反复报错之后仍然用委婉的语气讨论它的问题,因为“‘哈尔’是他们的同事,他们不想让‘哈尔’难堪”。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类的功能逐渐为机器所取代,人类的生存也逐渐依靠机器进行,克拉克也正式引入了对于机器的怀疑这一主题。在“发现号”上,“哈尔”一度成为空间的权力中心,控制着人的意志,而人类一方面需要依赖其提供生存的保障,另一方面也与其进行艰难周旋。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被限定在一个狭小单一的空间中,使人类和机器的关系问题变得紧张而急迫。

“哈尔”被鲍曼关闭后,飞船的空间也陷入了大面积的瘫痪,鲍曼在愈加狭小的空间中陷入绝对的孤独。此时,其旁观的宇宙变得巨大无垠,而那个空间只是挑战着他的认知极限,并不能够为之理解或体验。太空舱成为“将人类的精神、身体、意志等存在的条件置于不确定性中,将自我客观化,从而观照自身,生成探寻”的空间。广大的宇宙与狭小的飞船形成的强烈对比,正如整个宇宙的浩瀚之于鲍曼代表的人类文明的微小。

鲍曼最终停留的空间是一个完全仿照人类电视剧中的空间建构出来的饭店套房,其中含有诸如仿照人类世界所做却不能拉开抽屉的书桌、与人类食物包装相似而味道完全不对的玉米片、能播放几个过时节目的电视机等一系列物品。空间在表象上变得熟悉,却处处与人类世界不同,“戴维·鲍曼进入了一个人类从没有经历过的意识领域。”变成“星童”前鲍曼经历过的空间开始一个又一个地重现,克拉克借由空间的快速变换,以文字达到了“加速”的效果,实现叙事节奏的张弛变换。在人类文明处于弱势的形势下,人类已经失去对空间的掌控权,连肉体的存在也在绝对的精神面前消失,地球和人类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玩具”,而“星童”的一个意念便可让“相当于百万吨级核爆的载具在无声中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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