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凝聚与流动：漫步旧金山唐人街

大概是来得过早，又或许恰好碰上阵亡将士纪念日（memorial day），早上9点时分的旧金山一片冷清，街店大多关闭。雾遮山城，海风吹来，有凉飕飕的感觉，颇感有点凄凉。在唐人街停车，下来走路，漫步街头，似乎整个街区还没有醒来。街上少见行人，而街边房屋的老旧面貌则更是带来了一种破败的感觉。

太阳终于出来了，阳光给高低不齐的楼房披上了一层暖色，各家商店的中文标牌看上去变得亮堂起来，马路上也出现了一些行人，不过大多是老年人，有一些在街边社区聚集处的石板上或椅子上坐着，像是在晒太阳。让人联想到国内的村镇里，冬天的晌午，也总有一些老人在太阳照得到的村社广场的角落集体晒太阳的情景。

我们订下了一家台山风味的酒家。找到地址后却发现街门关闭，街头落叶满地，似是长久未打扫，人行道裂缝很多，也应是很久未加整修。环顾左右，破旧的感觉特别强烈，也许更适合的形容是一片衰败景象。好在发现了门口一张告示，指示要从另一处入店。拐过一个街口，又沿着下坡道走上几分钟，终于来到这家台山风味店的新门口。中午11点时分，店里并没有多少顾客，只有一个已有点年龄的白头发洋人与华人女士在对酌，他们的桌子上摆的是一些粤式早茶点心。这家店主打台山传统风味，我们要了啫啫白鳝煲、烧鸡、煲仔饭、肠粉牛肉，还有蒜蓉红薯叶。这是一家店面不大的店，长形格局，摆了七八张长方桌子，两张圆桌。一家店，一个女招待，点菜时，她不用小本本记录，似乎一切都记在了她的脑子里。不禁起了疑惑，她会记得住我们点的菜？尤其是当各个餐桌坐满了人时？ 实践证明，这不是一个问题。陆续有客人进来，到中午12点时分，差不多吃客盈门了，我们要的菜肴也早已端了上来，一个也不差（但是肠粉牛肉少了鸡蛋盖碗，不过，这关系不大）。环顾左右，不见有人抱怨上错了菜。于是心中的疑惑变成了好奇，那是怎样一种功夫！

不过分不出工夫来试图解密这位女招待的特殊本领，因为眼前的菜肴的滋味早已经沁入味蕾，执箸下筷，迫不及待咬下一大块白鳝，酥软汁鲜。鳝段肥厚，几下唇齿运动之后，仍然有骨节留下，还要吮啧一下，意犹未尽。烧鸡是整鸡端来，需要用手撕抓，连皮带肉撕下，要看准关节，用庖丁解牛的手法，卸下翅膀和大腿。烧鸡皮呈酱深色，有些地方有烤焦痕迹，看上去更加诱人。一口咬下去，满嘴生香，肉不软不硬，弹性十足，随着肉香入口的是滋味的绵延，从肉皮到肉身再到肉骨，酱香适中略带芬芳药草的清香，丝丝入味。油而不腻则更让那种滋味绵延不绝，最让这种滋味铭刻在心的是一口咬住翅尖的那一处脆而不焦的当儿。忍不住想到那味儿是浸泡了上百年的台山乡土情的缓慢发酵的感觉，同样的滋味也蔓延于那一锅煲仔饭里的香肠、腊肉和蘑菇与香葱的混合焦香中。历史于是开始在牙齿与嘴唇的蠕动之间荡漾起来。

斜对面有两位男性老者与一位也上了年纪的女性围桌饕餮，他们面前也是一大碗煲仔饭。其中一位肚子明显外凸，脸上皱纹交错，劳动者的模样，他正捧着饭碗大口往嘴里拨饭；另一位颇显清秀的男士、外表很有点近似杜月笙，则是小口入食，吃两口，停箸，眉头略紧像是在思考什么；那位女士则正用心对付一只小笼包子，那细心的手势恰如做手工女红。他们到这里想必是常客，吃食的姿势与饭菜的可口是否早已经化成生活的常态， 异乡与故土之间的冲突在一箸一筷的下咽中消弭殆尽。于是乎，故乡的又一次生命在这里诞生并绵延不绝，就像那一桌菜肴的滋味。

午后，阳光已是普照，需用手遮着脑袋的前方才不会眼花。道上行人已不少，谈不上热闹，但川流不息也还是事实。可以看出大多是游客，走走停停，街两边的房子样式与店家打出的各种促销活动方式，吸引了众多眼球。房屋高低不齐，给人的感觉是没有过整体规划。大多是西洋风格，有些仿照古典风格，有文艺复兴建筑样式，也有使用罗马廊柱外形，有不少显然只是为了实用住宿，上面住家下面开店。店是一家紧挨一家，密集程度他处少见。开店经商应是唐人街很多华人的生存之道，通过苦心经营接近美国梦以至于最终实现，乃至走出唐人街，这何尝又不曾是他们中很多人的期盼呢？中餐馆是唐人街的最大特色，传统上多以粤菜为主，广东早茶让多少潮汕移民在万里之外与家乡有了一份割舍不断的联系。街上还能看到不少北京、上海、湖南菜系的餐馆，估计多由中国改革开放后来的新移民开设。由此也可以察觉到唐人街里的历史发展的阶段特征。除中餐馆外，还有贸易行、华人服务社、珠宝店、服装店、算命铺、旅游纪念品店、面包档、药材行、红木家具店，各种大小超市，等等。凡是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在这里大致都能找到，物品之琳琅满目在这里是随处可以触摸到的，且还特别价廉，一美元四张明信片，二十美元四件T恤，大概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这样的廉价物品。利再薄也要赚，这个华人传统至今依然通行。店铺并不讲究装饰，只要有个空间，放得下一些物品，买卖就可以开张。看上去凌乱，甚至无序，不过也正是从这种乱哄哄的气氛中升腾起一种对生存与生活的拥抱。先是生存，再说生活，这应是唐人街的发展之道、生命逻辑。实用与现实哲学在这里并不需要通过书本与文字的教育而灌输，从日常生活的纷乱中摸索一条有效的生活捷径，这是这里的哲学。漫步在唐人街的街头巷尾，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种氛围的存在，其实这就是漂浮在这里的一种特殊空气。唐人街并没有围墙，它与整个城市四面相连。但是它又是独立的，尤其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而言，它是一个有围墙的家，一个大家，一个让你能够无缝链接曾几何时背井离乡的遥远的家。

我们走进一家药材店，深长状的店内摆满各种商品，从西洋参到小青柑，中国国内来的，美国本土的，物品很全。西洋参尤其品类繁多。柜台后面的老板娘见我们对西洋参感兴趣，便主动向我们打招呼，她说的是粤语，知道我们听不懂于是转用普通话。她介绍说店里的西洋参全是美国威斯康星州产，又特别提到现在街上的一些店卖的是从国内来的西洋参。完全不一样的，在忙活着的店老板过来强调说。他把我们买的西洋参拿去湿软，切片，烘干，筛去碎渣，再包装好。可以闻得到一股药香味。老板娘一边帮助干活，一边向我们唠起了家常，她告诉我们，三十几年前他们刚来时，这里只能买到大白菜，现在则是各种菜蔬都有，包括上海特有的“上海青”青菜，因为她知道我们来自上海。“是从中国进口的吗？”我们问道，同时心中打了一个疑问，那要多贵！“不是的，是一些华人在本地自己种的。”她回应说。刚才走过来时，确实在一些小超市看到有卖各种蔬菜的，与国内的菜场没有什么区别，大多非常新鲜。如此来看，生活在这里的华人生活更加方便了，家乡味道也更加触手可及了。唐人街的“家”的围墙无意中加厚了几层，但在本地种下家乡菜，这本身又是一种墙外的活动。唐人街作为一个墙内墙外互动的结果，在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了生动体现，而从更大的角度来说，这岂不也是华人在美国生活的写照？融入这个国家的大社会与自建小社会、维持与故土的纽带，在唐人街内外，在华人的历史中，这或许是一股大潮流，只是期间又有多少苦水要下咽，有多少情绪要整理，有多少文化冲突要面对、拿捏和克服，这岂是我们这些观光者能够想象与体悟的？

在大部分西洋风格的建筑群中间也有一些中式建筑，红墙飞檐，很是醒目。有趣的是有一些美国本地人开的店家，如很有名的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营业部，其建筑样式是典型的中式风格，梯形屋顶的飞檐更加夸张，大概是要与华人建造的中式房屋比个高下，又或者是要显示入乡随俗的决心；从外人的角度而言，这多少也是确认了华埠的不同身份的一个标志，更有一些庙宇间插在密排在一起的楼群中，它们让唐人街有了华人的精神存在感，同时也使得本已混杂的街景更增添了一份多样化，这大概是唐人街的一个最大街景特色。一些巷道的街面墙上时常能看到一些图画，风格与西方城市中常见的涂鸦相似，但要写实得多了，画的是李小龙，虽然是漫画做派，但那威武猛劲还是那么鲜明，还有唐僧师徒像，个个露出喜兴面容，也给街区增加了些许欢庆气氛。不过，相比于一条主干道上高高悬挂的红灯笼，这就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不知道悬挂红灯笼与阵亡将士纪念日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这些灯笼是否每天都挂在街道的上空，不管怎样，唐人街的装扮赋予了其特殊的文化符号。正这么想着呢，这时过来一队人，像是旅游团，让人睁大眼睛的是，导游是一个白人老美，队伍中则有印度人、墨西哥人模样的，还有少数几个白人。导游把他们带到一面墙前，墙上是生辰八字和十二生肖图，老美导游流畅地介绍这两者间的关系，还像模像样地要算算队伍中的某几个人鸿运如何。接着他讲起了唐人街的历史，从19世纪60年代华人开埠，到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当地华人领袖共同努力，乘机要求市政府取缔这里曾经遍地都是的红灯区，华埠于是开始形成。他手指主干道格兰特大道（Grant Avenue），介绍说沿街有三十三个街区，足以表明唐人街区域之大，面积之广。旧金山唐人街是北美最古老、区域最宽的华人社区。这老美对华人历史了解甚多，也知道这里的一些老华人一辈子只说粤语不会英语，而普通话则是很长时间以后才兴盛起来的。最有意思的是，他一口一个“我们唐人街”，俨然他自己就是华人一份子。

近几年来，时常听闻关于美国大城市治安情况恶化的消息，旧金山更是名列前茅。此番从居住地阳光城（Sunnyvale）到旧金山一个小时左右时间，但是否需要去一趟着实意见不一。最后确定就去唐人街吃一顿饭，不在街上走。但最终还是在唐人街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早上时分行人稀少，街道空荡，又时有破败街面景象入眼，不免加快脚步，提高警惕。午后，街面热闹起来，也就扔掉了紧张情绪。在唐人街并没有见到流浪汉占据街头的情况，但是在驱车回去路过城市的一些核心地带时，流浪汉在街边搭起帐篷的景象频频出现，这些地方成了他们的“小区”，他们占据的地方有些是高档写字楼前的人行道，有些干脆就在政府部门附近，还有的则在高级住宅楼边上。他们选择这些地点是否就是一种有意的抗议？还是凑巧而已？唐人街是否也会成为流浪汉的选择地？这确实是个问题，要知道历史上的唐人街曾经也是黑道人物出没之地。这只能留给更多的后来的历史来证实或证伪了。不管怎样，希望下次来时，那家乡的味道依旧，且更加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