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流域艺术中的象牙

作者: 郭静超

在大象的世界里,象牙代表力量,也是它们生命的一部分。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象牙曾用于祭祀,体现权力和审美或者作为商品谋求商业利益等等。在古代两河流域,尤其在公元前一千纪前后,象牙制品极为丰富。这种坚硬的,具有诱人色泽的有机物,融入了两河流域先民的精神追求,展现出当时文明的多彩样貌。

象牙与早期两河文明

在古代众多的文化区域中,诸如两河流域、埃及、中国、印度、地中海东岸、希腊、伊朗等地,都有象牙的身影。在旧石器时代,人类就已经认识到象牙的特性。从那以后,人与象牙的故事就拉开了序幕。

在公元前三千纪(前3000—前2001)后半叶,两河流域已经存在象牙制品。留存至今的少量象牙遗存中,有苏美尔人制作的人首牛身雕像,北部的马里(Mari)则用象牙板雕刻出用羊做牺牲的画面,此地还发现了象牙制作的裸体女性雕像。此外,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的两河流域北部的亚述城也出现了裸体女性雕像和其他小雕像。裸体女性雕像更多用黏土和石头制作而成。一般认为,这类雕像可能代表着古代两河文明中最重要、最流行的女神—伊什塔尔。她是爱与战争之神。

在苏美尔人的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前2112—前2004),有关象牙的贸易记录开始为后世所知晓。泥版上的楔形文字曾记录这一王朝一次性进口过150千克象牙,而且有专门的工匠对其进行加工。只是,他们给大象起的名字很特别,称之为“有手的公牛”,而把象牙称为“有手公牛的角”。

到了公元前两千纪上半叶,尽管两河流域也留下了一些大象的痕迹,但其中象牙制品极少。在古巴比伦王国时期(约前1894—前1595),甚至没有象牙实物留存下来。

此后,有关象牙的文字或图画记录开始增多,尤其在北部的亚述王国。考古学家曾在公元前14世纪至公元前13世纪的亚述墓葬中发现一件象牙盒。上面雕刻着野山羊在林间的画面,而树上还有一只公鸡立于枝上。从技法角度而言,学者认为这件象牙盒受到西部叙利亚和地中海东岸的影响;但从那只家养的公鸡来看,又让人联想到东方—来自印度的影响。因为家禽可能源自那里,或者起源自更远的东方。

这时的亚述人已经比苏美尔人更熟悉和了解大象,开始称象牙为“大象的牙齿”。他们可能从印度人那里借来了这个词。而且,印度人很可能是古代世界中最早了解象牙本质的人,即把象牙正确地理解为大象的“牙齿”,而不是“角”。有趣的是,即使到了公元3世纪,还有希腊人为它究竟是“牙”还是“角”而进行争论呢。

因为两河流域南部没有大象,所以学界认为当时的象牙制品,可能进口自非洲、印度或叙利亚。

大象可分为两种: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象以及亚洲象。实际上,在古代叙利亚也存在大象。早在公元前16世纪,埃及法老图特摩斯一世(Thutmoses I)就从叙利亚地区以战利品的形式获得过象牙。而在公元前15世纪时,图特摩斯三世(Thutmoses III)则在叙利亚地区猎获120头大象,并杀之以取象牙。几个世纪后,亚述王国的多个国王也曾在叙利亚地区捕猎大象,或杀之取皮和象牙,或关在动物园中以供观赏。但在公元前8世纪后,有关叙利亚大象的记载就消失了。

遗存下来的象牙是后世了解当时两河流域与周边地区交往以及环境变迁状况的一个重要参考。不同于贵金属、宝石、木料和黏土,象牙是来自动物的加工材料。古人看中了象牙的与众不同:它是动物身上最坚硬的物质之一,雕刻起来如同硬木,它通常不会开裂或变形,会散发一种柔和的光泽,而且,它的颜色还成了一个具有高级感的色彩代名词—“象牙白”。

公元前一千纪前后,埃及、地中海东岸诸多城市、塞浦路斯等地遗留下来的随葬品、壁画,以及宫殿或神庙中的象牙遗存,证明了这些地区对象牙制品的狂热追捧。也许,这就是叙利亚大象绝迹的重要原因。不过,这一时期最大数量的象牙制品“聚集地”,却不在上述这些地区,而是在亚述帝国的首都之一尼姆鲁德(Nimrud,古称卡尔胡,今伊拉克境内)。

古代最大规模的象牙遗存

尼姆鲁德位于两河流域上游,底格里斯河东岸,是亚述帝国在公元前9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的首都。这一时期,亚述帝国的君王在此建造了多座宫殿和神庙,留下了众多巨幅的宫殿浮雕,以及守卫在门口的巨大神兽拉玛苏雕像。而象牙制品,则是尼姆鲁德遗址中的又一重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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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用象牙板(中间),约公元前8世纪末期,出土于尼姆鲁德,长、宽、厚度:33.5cmx16cmx1.5cm,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作者拍摄

这里出土了成千上万件象牙,是迄今发现的最大规模的古代象牙遗存。伦敦大学教授、专门研究尼姆鲁德象牙的学者乔治娜·赫尔曼在其著作中写道:公元前一千纪早期,象牙制品被大量制作,这一时期可被顺理成章地称为“象牙时代”。然而,尼姆鲁德和周边地区利用象牙的数量如此之大,这片土地又无疑是大象的墓地。同时,自从这些象牙重见天日,学者们已经研究了一个多世纪。

这些象牙不是一次性发掘完成的。最早的发现,始自19世纪中期。最多的发现,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它们也不是保存在一个地点,有的埋在建筑瓦砾中,有的同砖块堆积在房间里,还有的沉积在井底的淤泥中。而这些风格各异、主题多样的象牙,在学者们坚持不懈的研究中,透露出丰富的信息。

在尼姆鲁德西北宫殿遗址的井里,出土了两块长方形象牙板。它们大小一致,长宽各为33厘米和16厘米。每个板的边缘有连接点,用于和其他象牙板连接在一起。它们可以像书一样合上,“封面”外表光滑。打开后,象牙板内侧整体上是平整的,是为了书写之用。不过,板上有很多划痕,以用于涂蜂蜡,记事员就在蜂蜡上写字。这些划痕可能是为了让蜂蜡牢牢附着在象牙表面而刻上去的。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认为,两河流域遗留下来的文本大多是写在泥版上的,而在象牙板或木板上涂蜂蜡来写字,虽然出土的实物很少,但在古代可能并不少见。只是木质的写字板更难以留存下来,会在泥土中分解。

在西北宫殿的这口井里,总计出土了16块象牙板。它们的形状大小一样,原本都用铰链连接。其中一块类似封面的象牙板上写着一段话:“萨尔贡的宫殿。萨尔贡是世界之王,亚述之王。他使神之预兆被刻在象牙板上,并将其安置于他在杜尔—沙鲁金的宫殿中。”只是人们无法确切知晓这些象牙板为什么没能出现在萨尔贡二世(Sargon II,公元前721至公元前705年在位)位于杜尔沙鲁金的宫殿中。

还有更多的象牙制品是具有装饰作用的,有的用于某种仪式,有的装饰家具。从风格来看,只有5%的象牙装饰属于亚述风格,而其他95%的象牙具有地中海东岸黎凡特地区的风格。

象牙雕刻的多种风格

为了对这些大量发现的象牙进行研究,学者们首先要对这些堆积在一起、大部分已经失去其最初使用环境的象牙进行分类。20世纪初期,学者们对约150件象牙进行研究后,将尼姆鲁德象牙分成了三类。一是最容易辨识的亚述风格,因为它们的主题和画面风格,与亚述最重要的艺术形式—浮雕非常一致。二是腓尼基风格,它深受古埃及文化和艺术的影响。这也是尼姆鲁德象牙中数量最多的一类。三是叙利亚北部风格。它们受到埃及艺术影响较小,反而与叙利亚北部和土耳其地区的雕塑艺术有更强的相似性。

为什么会有多种风格的象牙集结在尼姆鲁德呢?一般认为,大部分象牙都不是在当地制作的,而是在公元前一千纪早期亚述王国从黎凡特地区获得的战利品或贡品。这也就是说,在黎凡特地区,同时代的象牙也可基于这几种风格进行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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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尼基风格的象牙雕刻,公元前9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出土于尼姆鲁德,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作者拍摄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着一些体现腓尼基风格的象牙制品。一件象牙板上,雕刻着两个年轻人用头和手托举着一个带翼的狮身羊面斯芬克斯。斯芬克斯头戴埃及式红白双冠和尼姆斯头饰,象征着法老的王权。而站立的斯芬克斯,在古埃及人眼里,也象征着征服者的胜利。它脚下的年轻人,与斯芬克斯朝着相同的方向。他们右手掌朝前举起,左手掌托举着斯芬克斯。腓尼基历史上与埃及紧密相关,曾在公元前1200年以前长期受制于埃及,因此,其早期的艺术风格深受埃及影响。这块象牙板的上下有明显的榫形凸出,说明它是用于嵌入家具中的。

还有一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象牙雕刻品更为著名。它表现着一头母狮在撕咬一个非洲人。而这个非洲人以一种极顺从的姿态,坐在地上,后仰着头,接受母狮啃噬自己的颈部。这一画面的背景是用青金石和红玉髓镶嵌的层层莲花和纸莎草花。而雕刻表面多处贴有金箔。乔治娜·赫尔曼认为,狮子代表法老,这一画面意味着法老的胜利。大英博物馆认为,这一象牙牌不仅是亚述象牙中的精品,更是古代世界中顶级的象牙制品。

实际上,这块象牙牌还有个“双胞胎”,曾收藏于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它们是考古学家马克斯·马洛温(Sir Max Mallowan,1904—1978)在尼姆鲁德西北宫殿的一口井中发现的。但无比遗憾的是,在伊拉克的这块象牙牌因为战争的原因,已经被人从博物馆中掠走,下落不明。

腓尼基象牙雕刻还体现着更多埃及主题:狮首形象的贝斯特女神,小孩侧身坐在莲花上,格里芬站在荷花或花苞上,荷鲁斯神立于莲花之中,法老或斯芬克斯头像等。腓尼基风格的象牙雕刻,人物或动物身形苗条,姿态优雅。常表现男女神明、法老或神话动物如斯芬克斯或格里芬的形象,还会出现风格化的植物花卉图案。画面布局讲究平衡和对称,而且常常覆盖一层金箔,或者镶嵌有色玻璃及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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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北部风格的人物雕刻象牙板,公元前9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出土于尼姆鲁德军械库的一个储藏室,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作者拍摄

而叙利亚北部风格的象牙雕刻,画面就动感起来。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曾经展出两件人物主题的象牙雕刻。一件呈现的是穿长袍、留长须的男子赤着脚,做出行进的姿态,他双手伸向植物,一手抓着茎,一手摘果子。可能寓意着丰收。另一件不完整的象牙雕展现一位长发女子,也是赤着脚,手中握着一根植物的长茎,这一画面可能也与丰收丰产有关。这两个人做出类似的动作,人物的样貌有不少共同点,即大眼睛、大鼻子、小嘴巴、饱满的脸庞和微收的下巴。

后世,随着对更多象牙进行深入研究,学者在原有分类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风格,即第四种风格:叙利亚-腓尼基象牙。它们源自腓尼基风格,但技法又很独特。还有学者对这些风格又进行再细分。这些分类有助于人们厘清公元前一千纪早期尼姆鲁德及周边地区大量象牙制品的艺术风格及其蕴含的文化特色。但也有一些雕刻难以分类或多种风格兼而有之。

神秘的“窗中女子”

在两河流域和黎凡特地区,有一个独特的象牙雕刻主题—“窗中女子”。这是地中海东岸黎凡特地区流行的主题,不仅在尼姆鲁德出土了多件,在其他城市,如霍尔萨巴德(Khorsabad,亚述另一座都城)、阿尔斯兰—塔什(Arslan-Tash,幼发拉底河上游城市)和撒玛利亚(Samaria,以色列古城)等地也曾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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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中女子”,象牙雕刻,出土于叙利亚阿勒颇省的阿尔斯兰-塔什(古城哈达图),公元前9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藏于阿勒颇博物馆,展出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特展,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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