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之旅
作者: 姜月婵安妮·埃尔诺(Annie Eraux,1940— )是当代法国文坛最负盛名的女作家之一,也是法国历史上首位诺贝尔奖女性获奖者(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走不出我的黑夜》(Je ne suis pas sortie de ma nuit)一书是埃尔诺在母亲生病期间写在“未注明日期的纸片”上的有关母亲日常言行的“日记”,书名取自母亲最后写给朋友的一句话—“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埃尔诺在母亲去世10多年后决定原封不动地出版这些日记,希望借此告别曾经的悲伤、纠结和苦痛。
在这本日记中,埃尔诺真实记录了母亲因罹患阿尔茨海默症而日渐衰弱直至死亡的生命时光以及自己的心路历程,作品中所探讨的有关衰老、疾病、养老护理以及亲子关系等一系列老年主题,在老龄化日益严重的当下具有强大的现实意义。该日记于1997年在法国出版,两年后英文版(I Remain in Darkness,1999)问世,并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而该书中文版也刚刚于2023年11月面世。
衰老书写:无法抗拒的人生宿命
埃尔诺在多部作品中重温了衰老主题,并且常常涉及一个重要的人物—她的母亲。当埃尔诺出版《我走不出我的黑夜》时,她已经写作并出版了《一个女人的故事》(Une femme,1987),该作用怀念的笔触描绘了她母亲的一生。正如小说家詹姆斯·萨利斯在《当代小说评论》(The Review of Contemporary Fiction)中所写,“安妮·埃尔诺的作品非常出色,每本书都在循环着转述、纠正、修改和重塑早期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一个女人的故事》视作《我走不出我的黑夜》的“前传”,两本对照阅读,更能体现出衰老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残酷侵蚀。
在《一个女人的故事》的前半部分,其母布兰奇是一个神奇的女子:出身底层,但从不自轻自贱;自信能干,一个人同时经营杂货店、做家务、带孩子。她极其时髦爱美,精力旺盛,活得率真洒脱。而到了后半部分,母亲逐渐衰老,生活开始显现出另一副狰狞的面目。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无法一人支撑杂货店的经营,不得已卖掉杂货店,投奔女儿女婿,帮忙带孩子、做家务。随着女婿职位的变迁,他们不断变换居住地,母亲的朋友则越来越少,活动空间越来越窄,“没有人认识她,她能够说话的人只有我们一家人,她的世界突然变得狭小而又毫无生气”。母亲只好又回到熟悉的乡下,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独居生活。
与《一个女人的故事》相比,《我走不出我的黑夜》更详尽地描述了母亲的衰老,正如学者凯瑟琳·哈里森所指出的,后一部作品“更贴切地揭示了缓慢的死亡,促使她见证了正在衰退的生活”。在《我走不出我的黑夜》中,母亲独居后发生了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倒,两年后开始出现记忆力减退和行为怪异的症状,医生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


在这部日记中,作者如实记录了她的母亲逐渐衰弱并走向死亡的临终时光,一丝不苟的准确细节直接而残忍地揭示了时间磨损的破坏力,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人饱受折磨的晚年生活。时间的侵蚀在肉体上是最引人注目的,埃尔诺细致描写了母亲身体的衰败:“像一个幽灵,直挺挺地坐着,眼神很可怕”,“扭曲的手,食指从指节处伸出来,看起来像一只鸟爪子”,“手臂内侧的皮肤皱巴巴的,像蘑菇的底部”。从前那个充满活力的时髦母亲,如今成了一个枯萎呆板的女人,记忆中的母亲形象与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形象截然不同,二者的鸿沟让埃尔诺感到痛苦。
埃尔诺还描述了疗养院的老人们因为年老而陷入的种种困境。他们由于身体各器官功能衰退导致自主行为能力丧失,无法自行如厕,而且为避免弄脏裤子,整天都得穿尿布。因为人手不足,母亲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只能被绑在扶手椅上,动弹不得,他们也彻底失去了隐私感。衰老是残酷的,不仅会导致体力和体质上的衰退,还会深刻影响人的精神状态。母亲已经不再是那个自信、充满活力、注重外表的女人,加速的衰老已经让她失去了原有的对生活的追求和热情,变成了一个毫无尊严的垂死之人。埃尔诺注意到衰老如何带走了她母亲的活力和使命感,眼看着母亲“正在消逝,变得透明”。
对衰老的日益恐惧,是作者晚年生活经历中最强烈的感受。母亲的衰老不仅对于自身是毁灭性的打击,对于女儿埃尔诺也是心灵的洗礼和成长。埃尔诺意识到母亲是一面镜子,镜中映照的是自己的将来,因而感叹“她是我的老年”。在埃尔诺看来,母亲成了时间的化身,是将其推向死亡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母亲晚年的衰败时光让埃尔诺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微妙与无奈,也使其重新思考自身生命的走向。作者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悲剧性,也对生老病死有了更深的感悟。
疾病叙事:失忆症下的身份异化
除了衰老,疾病也是《我走不出我的黑夜》的另一个关键主题。在日记的开端,作者讲述了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过程:1983年夏天,她的母亲突然在家中晕倒,被送往医院后,医生发现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埃尔诺意识到母亲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便邀请母亲与她一起生活。1985年2月,母亲卧倒在地,拒绝进食,因而被送进医院。在这里,母亲度过了最后的晚年时光。
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神经退化性疾病,通常起病缓慢,病情会逐渐加重。这是一种记忆力衰退、认知障碍的疾病,得此疾病的人会进入一种认知功能缺失的“婴儿时期”,不仅是记忆力的衰退,还有基本生存能力的丧失。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一种自我表达。阿尔茨海默症以丢失记忆为代价,迫使病人回归到生物的初始状态。这种疾病以残酷的方式搅乱原有的生活方式与秩序,将一切进行重塑,使人的社会身份产生异化—不再是一个有思想、有记忆、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完整个体。
随着病情的加重,母亲越来越糊涂,几乎不记得周围所有的人。在疾病的摧残下,她完全变成了一副“非人”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嘴唇变薄,嘴角的皱纹越来越多,皮肤开裂,流着口水,非常虚弱,几乎无法行走,用作者自己的话说,“看起来像个女巫”。
疾病使老人们丧失了行动的自由,如同囚犯一般被困于一方小小的天地。在医院的长期老年病房里,到处都是像埃尔诺母亲一样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他们大多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疾病。医院为病人提供的休息区很少,为了消遣,他们吃饭之余只能无聊地呆坐着看电视。医护人员人手不够,为了避免老人因独自行动而出现意外,他们会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此外,在疾病的侵蚀下,老人的人格尊严也荡然无存。作者不止一次写到病房的恶劣环境:当我和母亲进入她的房间时,一股难以忍受的屎臭味让我窒息……食物、尿液、屎,从电梯里飘出来的是一种混合的气味……甚至有一次,当作者打开母亲的抽屉,想看看是否还有饼干,结果看到了一个“蛋糕”—原来是一坨屎。作者痛苦地关闭了抽屉,选择把粪便留在抽屉里,“希望它被发现,这样人们就会看到我的母亲是多么低贱”。埃尔诺的母亲从前非常爱干净,衣着时髦,受人尊重,而疾病使得母亲沦为了一个毫无尊严体面的人。身为女儿,埃尔诺感到心酸和痛苦。
埃尔诺眼睁睁看着母亲遭受疾病的折磨而无能为力,“在那一刻,我希望她已经死了,希望她不再处于这种堕落状态”。阿尔茨海默症带给母亲的是致命的打击,对于身边的亲人同样是巨大的精神挑战。作者写的是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同时也是在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群体发声。
代际伦理:母女关系的错位与和解
代际关系是探讨老年议题时绕不过去的话题之一,也是构成老年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涉及老年女性时,母女关系通常是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法国女作家波伏娃认为,母女关系是一种很特殊的关系,当孩子同样是女性时,母亲更多地会将女儿当作自己人生的投射。
埃尔诺在母亲生病时已经是一位获奖作家,她将写作称为“情绪疗法”。在她母亲住院期间,埃尔诺决定写一本关于母亲生活的书,这就是后来的小说《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是一部关于母亲的自传小说,尽管在这部作品中埃尔诺也曾探索她与母亲之间充满矛盾的关系,但相比之下,《我走不出我的黑夜》这本日记提供了一个更直接、更真实的视角。
埃尔诺为《我走不出我的黑夜》的出版专门撰写了序言。她在序言中坦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我永远不会出版它”,因为不敢去触碰那段痛苦的回忆。埃尔诺说《一个女人的故事》是她最初试图理解她与母亲关系的作品,但当她意识到这一努力的成果不够令人满意时,便决定出版日记。正如序言中所说,她利用日记的灵活性和真实感,揭示了在经历母亲走向衰老时的原始感受。在日记中,她以真挚细腻的情感和朴实无华的文字,讲述了母女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并且进行了真诚的反思。
从少年时期开始,母亲便是埃尔诺最好的朋友,她们形成了一种默契。在漫长而艰辛的成长路上,母亲既是家庭的顶梁柱,也是埃尔诺的精神支柱,母亲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物质保障,并且鼓励她、支持她、赞赏她,成为她心中的一盏灯。作者多角度描写了母女之间“爱之深切”,但同时也承认母女之间存在的冲突,“既有默契的一面,也有不和睦的一面,我们之间经常斗嘴吵架”。
母女之间的关系在母亲年老患病后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因为母亲的疾病导致两个女人陷入令人困惑的、不自然的角色转换,母亲心智退化成婴孩,而女儿不得不承担起母亲的照料者角色。疾病使母亲变得越来越脆弱,完全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几乎“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此时的母亲像小婴儿一样依赖着女儿埃尔诺,时刻不想分离。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埃尔诺承担了属于父母的养育责任:给母亲剪指甲、洗脸、喂饭、梳头……尽管她确实很细致地照顾母亲并想让她感到舒适,但角色的转变仍引起埃尔诺巨大的内心冲突。面对母女角色的反转,埃尔诺最初的表现是极其不适应以及内心的反抗,“现在她是我的小女孩儿……我却不能做她的母亲”。在某种程度上,埃尔诺拒绝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绝对拒绝让她成为这个没有记忆的女人,害怕她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抓住我”。这也显示出女儿此时的身心俱疲,以及面对母女角色转换时的惶恐与痛苦。
在《我走不出我的黑夜》的结尾,母亲去世后,埃尔诺感到了巨大的悲伤:“她已经死了。我感到非常痛苦……我一直在哭……我宁愿她发疯也不愿她死。”对于母亲,她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裹挟在爱、依恋、烦躁和恐惧之间,时不时在其内心引发冲突。这些强烈的感情源于这两个女人多年来共有的一种复杂关系,埃尔诺在她的日记中经常提到这一点。错位的母女关系,已经不单单是赡养老人的问题,它打破了母女关系中的“共生幻想”,使母女双方产生了心理上的“分离”。
疾病以残酷的方式使人回到童年时空,这个过程不免让人痛苦纠结。作为女儿,并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忍受病痛之苦。但重置的母女关系,让女儿回归到“母亲”的角色属性,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母亲对童年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如母亲照料年幼女儿的辛苦、疲惫不堪时的暴躁以及对女儿既严厉又深厚的爱。“换位”的方式让女儿理解了母亲,从而实现了母女两代人之间的和解。

衰老与病痛无疑是令人痛苦的文学题材,随着人口老龄化问题的凸显,阿尔茨海默症受到广泛关注,也成为文学再现的重要题材之一。“黑夜”一词,一语双关,既指作者母亲在养老院中的艰难日夜,也指其在疾病的世界里苦苦挣扎,如同身处令人恐惧的黑夜。
埃尔诺曾多次提到,写作能帮助她度过悲伤。在《写作如利刃》(L’écriturecomme un couteau)一书中,她坦承写作于她意味着“拯救”,正如《我走不出我的黑夜》这部日记成为其面对丧母伤痛的疗愈之作。埃尔诺用亲身经历的故事和回忆录的方式呼吁社会给予老年群体更多的关爱,体现了她对于人类暮年命运的担忧和深切关怀。
作者工作单位:湖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