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而生的都市女性代言人

作者: 王伟伟 李先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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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香织

江国香织(1964— ),日本著名小说家、儿童文学家、翻译家、诗人,生于东京新宿区,毕业于目白学园女子短期大学国文专业。其父江国滋是一位随笔家、俳人,母亲势津子年轻时曾是童谣歌手。由于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江国香织展现出非凡的文学才华。1985年,她初次投稿诗作《棉花糖》即被录用,1989年凭借《409 拉德克利夫》获得第一届日本“女性文学奖”,自此登上文坛,多部作品先后获奖,其中《一闪一闪亮晶晶》(1991)荣获紫式部文学奖,《好想大哭一场》(2003)获直木奖,《狗与口琴》(2012)获川端康成文学奖。

江国香织的小说创作以都市女性的情感生活与体验为主题,大致包含三种形态的交织:一是越过了道德边境的不伦之恋,二是失恋女性的情感体验,三是都市婚姻中的冷漠与疏离。江国香织在作品中表现出对“纯爱”的执着追求,也体现了现代女性意识中独特的一面。“人们可以从多层面的爱欲关系中玩味人类感情尤其是女性意识的复杂性。”其作品中各色男女的爱欲与情感书写,为我们提供了了解日本现代女性意识和生命情感体验的一个重要途径。

江国以诗人和童话作家的身份步入文坛,这两种文学题材的特质在其小说中也留下了浓重的痕迹。作者将情感的抒发放在了比情节设置更重要的位置。从读者体验来说,相较故事性而言,更像是一场情绪之旅。小说中的感性描写和情绪表达占据了主要篇幅,而对生命的思考、对价值的追寻、对婚恋问题的理性反思,则是留给读者的余白空间。这样欲言又止的风格赋予了作品诗性的美感。可以说,重感性、重情绪,轻情节、轻思考的特质,体现了她作为诗人的特点。

《东京塔》(2001)是江国最负盛名的小说。男主角透还在上小学时父母就离婚了,他一直跟随母亲生活。单亲家庭的特殊经历是他爱慕年长女性的一个原因。透爱上了母亲的朋友——美丽、冷静、独立的诗史。诗史早已嫁为人妇,经营着一家精品屋。生性高傲的耕二是透高中时的朋友,两人性格迥异但都喜欢年长女性。“女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天真。耕二觉得这好像是女人命中注定的。难道女人还会有比天真更可爱的本性吗?”在耕二看来女性的天真是最具魅力的地方。透与诗史的关系更倾向于心灵的契合,二人彼此需要,犹如灵魂伴侣。作者借诗史之口,说出了她对恋爱的看法:“恋爱是理智控制不了的,是非理性的。”行走在爱情禁区的二人,在现实逼仄的空间里幽会,不惜为短暂的欢愉倾尽所有。不被世俗允许的爱情,燃烧得分外热烈,二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透有时觉得诗史就像一个小巧而优雅的房间,他希望自己能永远待在这个房间里面。”透对诗史的感情和需要是百分百的,如同孩子对母亲本能的需求,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诗史能给他温暖和灵魂最深处的慰藉,也是他走出心灵孤独的唯一出口。是否合乎道德不是作者的着眼点,对于纯粹爱情的勾画和幻想,才是她艺术创作的初衷。

诗史品位高雅,喜欢古典音乐和诗集,懂得红酒,她的优雅冷静、从容不迫将成熟女子的魅力展现到极致。她没有丝毫的任性和不理智,总是将一切掌控到完美。温柔美丽的诗史占据了透心灵的全部空间,然而两个人的道路却无法接入现实的轨道。诗史看似和谐却形如空壳的婚姻,同地下恋情中与透精神的契合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令读者不禁对婚姻的形式与实质加以思索。相比起透的 “专情”,耕二则一直保持“脚踏两只船”的状态。他完美地周旋于女友由利和有夫之妇喜美子之间,然而喜美子最终因为对爱情“唯一性”的苛求,面对无法自控的独占欲,狠狠地斩断情缘;耕二在回想这段恋情时才意识到,喜美子之所以和自己在一起,是因为她在婚姻中同样孤独。两段迥然相异的“不伦”之恋,都诉说着都市男女的情感欲求与精神困境,虽然凌越了道德规范,但也真实反映了“人”的本能欲望和理想境界的纠缠与搏斗。从这个意义上讲,江国的《东京塔》是兼具诗意想象和现实思考的佳作。而女性作为纯粹的“爱情化身”,也是作者执着追求的一种女性价值,它触及了人类最原初的本能欲望和排除一切“世俗杂质”的爱情愿望。

小说集 《好想大哭一场》是江国摘得直木奖的作品,其中收录了12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红靴子》。这些小说都诉说了都市婚姻中冷淡、疏离的夫妻关系。比如,《隔阂》中妻子志保质问丈夫:“我们尽管在一起生活,却演绎着不同的故事,这些事你知道吗?”决意离开的她诉说着自己对婚姻状况的不满和情感的极度孤独。“我像独身女人一样自由,像已婚女人一样孤独”是小说《如果洋一也能来该有多好》中女主角夏芽的内心独白。带婆婆去旅行的夏芽是一个好儿媳,但却不能改变她因受不了丈夫的冷落而出轨法国人路易的事实,在丈夫和情人间挣扎的夏芽心里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二人。《陀螺妻子》中的美代子没有出轨任何人,却唯有遥想青春时代的初恋聊以自慰。现实生活中的她早已与爱情无缘,她每天忙着采购和家务,陀螺般忙碌的“妻子”和“妈妈”角色倒也让她倍感满足。这篇小说简简单单勾勒出家庭主妇的生活实态,无奈中夹杂着些许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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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塔》中文版本:《寂寞东京塔》

孤独缘于人与人内心的隔绝。在婚姻中一方的孤独,是由于繁琐的家庭生活消磨了激情,导致双方无法保持理想的爱情状态。女性敏感细腻的心理特质,使其不堪忍受被忽视、漠视甚至无视,这样的婚姻状态必然给女性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情感创伤。爱情是美妙的、令人目眩的,然而黯然落幕的爱情在这世界上却俯拾即是。在爱意散尽后,婚外恋成为成年人精神世界的一根稻草。江国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对爱情、家庭的信仰与责任感是淡漠的,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下社会人们的信仰危机。

值得一提的是,在江国作品中爱情的形式完全超出了道德的约束,不伦恋、忘年恋、同性恋……更常见的是夫妻间“冷掉”的爱情。夫妻这对原本最亲密的人,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却同床异梦、形同陌路。她的作品揭示了在婚姻冠冕外衣保护下女性情感的脆弱与无助。在寂寞时红杏出墙,心里惦记着丈夫,而丈夫却冷若冰霜。现在的日本社会,单身率屡创新高,离婚率、单亲家庭的比例逐年攀升,这说明江国所书写的都市情感世界绝非恣意虚构,而是源于社会现实。作者反反复复诉说着从古代绵延至今日人类恒久的情感困惑,这也是她能牢牢抓住读者内心、引起情感共鸣的原因。但是也有人指出,这种偏于描写孤独、哀伤个人体验的 “私人化书写”,缺乏更多精神层面的思索。

江国香织的另一部小说集《一闪一闪亮晶晶》收录了包括同名小说在内的10篇小说,集中描写了女性的失恋情感体验,着力刻画“恋爱至上”的女性形象,她们离经叛道,无视道德约束,将“纯爱追求”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小说《浅眠》中的“我”和有妇之夫耿介展开了一段热恋,二人居住在耿介的家里过着闲散悠然的生活,而这一切因耿介妻子的返回戛然而止。失恋的“我”长久陷入对耿介的思念中,“对于我们的恋情来说,他有没有妻子都无所谓。这话也许听起来很傲慢或随便,但世上的确存在只能如此相爱的人”。这样的想法无疑代表了一部分新女性的爱情观,她们所谓的“纯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将婚外恋“合法化”。然而,爱人耿介最终还是选择回归了家庭。小说中对耿介这位男性的内心世界着墨甚少,更多的是从“我”出发的女性独白,不断诉说着对耿介的爱和思念,“近距离看着耿介的脸,我想,我的确连这个人的每一根发丝都深爱着”,字里行间充满对恋人的痴迷,甚至卑微到想成为对方家里的猫,和他们夫妻一起生活。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对爱情全情投入的都市女子形象。

“每次回忆起他,我一定感觉自己变得空空荡荡。虽然只是一瞬间,心情的谷底却出现了黑洞。”“我是行尸走肉。如果健吾和史蒂芬是这个世上的人,那我肯定不是这个世上的。虽然每天照旧度日,但失去了心灵的我显然没有归宿。”类似这样对失恋后一种丧失感的描写遍及江国作品的每个角落。这样聚焦于个人情感体验的书写,有着平安时代女性日记的投影,藤原道纲母在她的《蜻蜓日记》中就将自身的情感体验娓娓道出。江国香织的小说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私小说”,但在女性体验的书写上毫不逊色。一些研究指出,女性的负面情绪和对悲伤痛苦事件的反应比男性要敏锐得多,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女性在失恋等重大精神打击后会沉溺于伤痛无法自拔。短篇小说 《浅眠》中的“我”就因幼年时父母吵架,身体出现了“柏金赫现象”,自此以后每当悲伤情绪严重的时候,这个病就会发作。正是由于这样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文化要求,女性对于负面情绪更多地采用内向调节方式,缺乏自由宣泄,具有更大的情绪压力。女性所承受的情绪负荷是男性难以体会的,这从某种意义上又加重了女性多愁善感、情感脆弱的负面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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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香织

《一闪一闪亮晶晶》这篇小说的特色在于采取男女主人公视角交织的叙事方式。女主人公笑子受到精神方面的困扰,情绪不稳定,且有酒精依赖症。医生告诉笑子,结了婚情绪就会稳定下来。笑子在相亲10天之后就和同性恋者睦月结了婚,她被温柔的睦月深深吸引,却无法改变他的爱情取向,两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也约好了可以拥有各自的恋人。两个人看似稳定、温馨的家庭生活却让笑子越发不甘,在现实的无力感中精神越发不稳定。被父母催着生孩子的睦月更是分外焦灼,同样焦躁不安的还有睦月的同性恋人绀……这部探索新的婚姻、恋爱模式的小说,被描绘得如同童话故事一般。

《神之船》是江国1999年创作的长篇小说,一经发表便人气非凡,2013年还被拍摄成电视剧。这部小说以母亲叶子和女儿草子视角切换的方式展开叙事,主要描写了父亲缺位家庭中母女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叶子怀孕的时候,欠下债务的丈夫连夜出逃后就失踪了,叶子一直独自抚养女儿草子,等待他的归来。为了寻找“那个人”,草子从出生6个月起就随着妈妈开始了漂泊,她们如浮萍般不断搬家到不同的城市,过着辗转流离的生活。叶子每换一次工作店铺,就会有一些追慕者,然而她始终忘不掉“那个人”,她告诉草子她们是坐在“神之船”上。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相对于妈妈的信心,草子早就在现实中放弃了那个奢望,却不得不忍耐着痛苦的转学和不安定的生活。表面看来是母女相依的温馨亲情故事,实际上任性的叶子强行让女儿承担了“母亲”的角色,这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来说是极为残酷的。母女二人最终发生冲突,走向了别离——草子升入高中后,离开母亲搬到了宿舍。叶子见不到恋人,又失去了女儿,慌乱异常,最终结束了16年的漂流生活,一个人回到了故乡东京。

造成叶子悲剧的是“爱情至上主义”,她把对“那个人”的爱情刻入了骨髓。“你爸爸这个人啊,只要他一挨着我睡,就立刻会把我带到幸福的尽头去。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睡在他身边,就什么也不怕了。”然而,对现实缺乏清醒认识的叶子,遭到了残酷现实的重击。叶子始终没能从爱情的迷梦中醒来,依旧陶醉于两人私奔的过往,并且时刻幻想着重逢之日的到来。整部小说将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爱情、疯狂和离别描写得细腻动人,“无常观”“爱孤独”“去向何处”是其真正要探索的三大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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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船》

江国香织的作品沿袭了平安时代女性文学的叙事传统,极擅坦露女性的心迹,具有私人化书写的倾向。她笔下的女性敏感多情,执着于爱情;她笔下的爱情形态各异,却都充满了孤独与感伤。她对于女性孤独幽闭的心灵以及如同囚鸟般的挣扎与困顿的精湛描写令人叹服,作品中流露出的冷静的孤独感与绝望感,让读者同情又哀伤。

在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影响下,大批女性走上写作的道路,勇于书写自我的生命体验与情感轨迹,诉说欲望,倾吐哀伤,以文学求“疗愈”,以书写求“生存”。这也是当代社会女作家生命价值、社会价值的张扬。而江国香织尤其擅长以细腻的笔触书写女性情感的微妙变化,将浓郁的哀伤与绝望情绪传递到读者心间,让人瞬间坠入女主人公感情世界的深渊。作品内容感性之至,但又极为现实,对于考察当代女性的婚恋观与情感体验具有重要意义。无法满足的爱情、冷淡的婚姻生活、失恋后的情伤以及婚外恋等是江国小说的共同主题,这些都市情感境遇集中展现了女性的情感孤独和精神孤独。而这些执着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又是对当今社会“速食爱情”的一种反拨。她们虽然感性超出了理性,但符合作家对“诗性文学空间”的追求:她们极少沾染世俗的杂质,她们不计较爱情的形式,对男性抱有“孤注一掷”的爱,某种意义上具备了凌驾于伦理道德之上的自由度。这样爱情中“徒劳”的女子姿态,在日本传统中既是一种美学,也是江国文学最具感染力之处。如浓雾般无法挥散的悲伤情绪,表达着女性对爱情的孜孜以求和对其本质的永恒叩问……

(作者工作单位:王伟伟,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李先瑞,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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