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的100条“后腿”

作者: 吴翠婷

“大家”阅读

互联网时代,读者并不缺乏信息,但一些真正具有传播价值的内容,却往往淹没于信息洪流之中。力求将最有价值的信息,最有锐度、温度、深度和多维度的思考与表达,最值得阅读的网络优质原创内容,快速呈现给读者,是 《世界文化》的初衷。【“大家”阅读】每期将甄选优秀公众号上所汇聚的中文圈知名学者、专栏作家的最新文章,与读者分享“大家”眼中的“世界文化”。

马斯克的100条“后腿”0
埃隆·马斯克

埃隆·马斯克同志常在大洋彼岸成为座上宾,但在老家美国,却不怎么受白宫干部待见。

2021年8月,拜登在白宫草坪上宣布美国新能源汽车的“2030计划”,一时媒体云集无比热闹。拜登特意邀请了福特、通用、Stellantis等公司的大佬,却唯独没邀请马斯克——后者专门发了条推特吐槽:“奇怪特斯拉没有被邀请。”接着在2022年3月,拜登发表国情咨文演讲,大篇幅提到了新能源汽车行业,又重点表扬了福特和通用,但对特斯拉只字未提。马斯克闻讯大怒,在发给CNBC频道的邮件中讽刺道,“没人看国情咨文”,并且评价拜登是“人形木偶”。更猛的嘴仗在今年6月,马斯克公开宣称他对经济有一种“超级糟糕的感觉”,并决定特斯拉裁员10%。拜登被记者问及此事,照老习惯先是表扬了福特和通用,然后狠狠地“祝福”道:“希望马斯克的月球之旅一路顺风。”

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和掌握最多财富的人相互攻击,成了美国精英圈茶余饭后的助兴节目。白宫发言人将其定性为:“一位反劳工的亿万富翁,在寻找任何机会扼杀现代历史上‘最亲工会和最亲工人’的总统。”有种“洛克菲勒大战列宁”的感觉。

简单总结,就是拜登虽然很擅长打牌,但似乎从来不屑于打马斯克牌。

这些隔空骂战,跟工会势力和驴象之争有关,但同时也折射出一个事实:对于这么一位几乎用一己之力带动电动车行业狂飙的马某,其在“车轮上的国家”反而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被众星捧月,远没亨利·福特当年的地位。

而整个美国的新能源汽车行业,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在生产端虽然引领风气之先,孵化出特斯拉这根独苗,但在消费端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2021年美国新能源汽车销量占比约为4.4%,而同期中国是14%,英国是20%,德国是26%;2022年一季度在拜登吆喝油价飙涨的背景下,美国纯电车销量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增长60%,而同期中国即使受到了疫情的严重影响,电动车销量仍然增长了147%。

总统不待见马斯克,老乡们为什么也拖马斯克的后腿?

发展新能源汽车,对中美来说都有能源诉求,但在中国像是一个产业问题,在美国却更像是一个政治问题:石油+美元不仅构筑了皮卡+大House的“美式生活方式”,依附于石油之上错综复杂的利益团体,也牢牢绑住了新能源的手脚。

特斯拉在美国的冲塔对象,是一套花了百年时间构建的“能源生产——消费——文化”体系,围绕着这个体系进行利益生产和分配。在过去百年里,曾经不止一股力量向其发起过冲击,但都被“我大美利坚自有国情在此”的空气墙所阻挡。

那么,利益集团是如何影响美国新能源汽车市场的?对我们又有怎样的启示呢?

惹不起的百万漕工

关于亨利·福特,有一个冷知识:他曾在爱迪生实验室作为汽车工程师,专攻电动车的研发。

20世纪初美国的汽车市场“三足鼎立”,蒸汽车、电动车、燃油车分别占40%、38%和22%。电动车优势突出,比如不用换档,没有震动和汽油味,虽然一到冬天也会化身电动爹,但相比需要花45分钟启动的蒸汽车,并非毫无竞争力。

直到1908年,亨利·福特通过大规模流水线生产的T型车,把汽车价格从2000美元直接砍到300美元,成为燃油车普及的里程碑事件,也彻底将电动车拦在了市场之外。不过作为曾经的电动车工程师,福特选择燃油车的原因恐怕是很多人不知道的。

当时,给铅酸电池充电的成本大约是每千瓦时20美分,而每加仑汽油只需5美分。如果要把汽车定位在大众消费品,那么不但生产成本要低,燃料也要足够廉价。随着T型车的普及,通过原油 (开采)——铁路(运输)——汽车(使用)这个链条,美国一跃成为全球最大的石油生产国和消费国。

自此,石油的世纪拉开了大幕,美国的世纪随之开始。

1914年 “一战”爆发时,由于机动装备的引入,坦克、卡车和燃油船的数量成了决定战场胜负的关键,也让1917年美国的参战显得尤为重要——当时的美国生产了全世界70%的石油。“二战”期间,整个战争消耗的70亿桶石油中,有60亿都来自美国。无论是战争期间的战略自由度,还是战后以美元为核心的国际金融体系,背后的基石都是美国庞大的石油产量。

石油所确立的不仅仅是美国的国际地位,也是支撑“美式生活方式”的核心因素之一。最有说服力的便是低油价:比如从美国兴起的喝瓶装水,水瓶就是用石油制成的塑料;在雪天也可以穿短袖的美式大House,很多需要取暖油来保暖,同样离不开廉价的石油。

马斯克的100条“后腿”1
1954年,洛杉矶人戴着防毒面罩参加宴会。

不过在过去100年里,这种“皮卡+大House”的生活并非没有受到挑战。“二战”期间,洛杉矶就曾出现过严重的雾霾,当地人一度认为是日本的“化学战”,结果直到日本投降,雾霾也没有消失。1950年代,当地研究机构排除了化工厂、发电厂和炼油厂等一系列“疑凶”后,才发现雾霾的罪魁祸首是汽车尾气。与此同时,“温室效应”也开始在科学监测上得到体现。随着研究的深入,气候变暖的“凶手”进一步明确:交通尾气占温室气体排放总量的 21%。

随着“气候变化论”兴起,石油在民间的形象慢慢从英雄走向了反派。而更大的不安全感来自“能源安全”的威胁。

马斯克的100条“后腿”2
石油危机期间,司机持枪警告:“偷汽油的人会受到惩罚。”

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期间,为了打击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国家,欧佩克发起了石油禁运。之后短短3个月内,油价从每桶3美元涨到12美元。堂堂产油大国居然会被人“卡脖子”,引起了美国政府的警觉。

1977年,以“心系百姓疾苦”形象上台的新总统卡特,打响了能源革命的第一枪:从我做起,用清洁的新能源来代替石油。为了给太阳能造势,卡特还专门在白宫的屋顶上装上了太阳能电池板,搞了个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现场,雄心勃勃的卡特表示,太阳能是 “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激动人心的冒险之一”。然而事实上,这个造价28万美元的太阳能系统,只能给楼下的餐厅和洗衣房烧热水,离能源的“自主可控”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美国来说,无论是当年的太阳能,还是如今的电动车,它们面临的最大阻力既不是自身的技术水平,也不是消费者的环保意识,而是一个依附于石油工业的庞大利益团体。

“洗脑”要从娃娃抓起

特朗普时代的美国有两任国务卿,一位是中国人民非常熟悉的反华急先锋蓬佩奥,另一位是他的前任雷克斯·蒂勒森。在进入特朗普政府之前,蒂勒森还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石油公司埃克森美孚的CEO,一个是美国石油协会(API)的董事会成员。

API成立于“一战”前后,前身是一个帮助美国保证石油供应的行业组织。“一战”期间,这个组织和政府密切配合,对石油生产进行了控制,集中调度燃料油,还保持住了石油的价格稳定,可谓劳苦功高。战后,API继续在产业和政府中发挥作用,不但一手推动了美国石油行业标准的订立,也日益成为美国能源决策的智力来源。作为一家准政府机构,从1920年开始,有关美国石油消耗和库存水平等重要数据,几乎都是由API提供给美国政府的。

但蒂勒森的经历告诉我们,这个协会从来不是中立的:其董事会一直由石油行业的重量级人物主导,办公地点也经常会搬到华盛顿。不难想象,当美国人民开始出现“想和石油分手”的苗头时,API作为石油行业的代言人,会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挽回这段爱。

马斯克的100条“后腿”3
俄克拉荷马州议员给小学生讲《彼得石油大噩梦》的故事。

从1940年开始,深谙“从娃娃抓起”的API就把中小学生作为主要的“宣传对象”。俄克拉荷马州能源委员会曾制作过一本名叫《彼得石油大噩梦》的绘本故事:故事里的彼得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牙刷、安全帽甚至自行车上的轮胎都不见了,然后彼得意识到,这些都是石油副产品,自己的生活离不开石油。这本小册子里的故事来自一部电影,而电影的制作方也是API。1960年代,API还开发过一档名叫《魔术桶》的电视节目,节目的形式是展现“化学实验”的神奇,但实际目的是宣传石化产品氟利昂。

到了1960年代,API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温室效应理论。于是,API发起了一个名叫 “全球气候联盟”的组织。这个组织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年投入几百万美元搜集各种证据,证明气候危机是一场骗局。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的依据之一就是API资助出台的一份研究报告。2013年,美国一项民调显示,有近40%的人相信,“气候变化论”是邪恶力量对民众生活进行干预控制的阴谋手段——API大力公关成果喜人。而产油大州的老百姓更是深信,石油产业的衰落是自己贫困生活的开端。

有财大气粗的石油巨头输血,API的影响力不断强化,最终将手伸向了华盛顿。在华盛顿,有一条著名的“K街”,这条街上驻扎着各行各业的政治游说公司,俨然已经成为一种特色产业。在美国,企业或行业协会可以合法地雇佣“说客”,同政府官员和议员进行“沟通”。像API以及石油公司这样的金主,是这条街的常客。

2001年,曾经受雇于API的职业说客菲利普·库尼加入了布什政府,担任白宫环境质量委员会的主管。此后几年,白宫的多份气候研究报告中都留下了库尼“润色”的痕迹:比如把气候变化归因于生态问题由“比较难”改成“极端难”,在对温室效应表达怀疑的结论前加上“肯定”“显然”等形容词。

布什政府与石油的关系远不止于此,布什家族本身在石油产业盘根错节,副总统切尼也是石油商,国务卿赖斯是雪佛龙石油公司董事,甚至拥有一艘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油轮。有人戏称,“布什政府血管中流动的是石油,排出的是二氧化碳”。

因此在美国,石油与新型能源绝不仅仅是一个工业领域的路线问题,而是一个事关立场、选票与政策制定的政治风向标。

浑身油污的共和党

诸如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北达科他和科罗拉多这样的产油州,往往都是美国大选时共和党的铁票仓。对于共和党州议员来说,要保住自己的选票,就要保住产油州的工作岗位;要保住工作岗位,就要保住“企业在政治上发言的权利”。

绝大多数共和党议员背后都有油气产业的捐款支撑,仅2019、2020两年,史蒂夫·斯卡利斯就从油气行业获得了超过75万美元的政治捐款。据统计,自1990年以来,油气产业一共为两党捐献了约8亿美元的竞选资金,其中80%流向了共和党。

有这样一层背景,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油汽建设项目会成为两党之间漫长的拉锯战:比如产油大州北达科他的Keystone XL石油管道项目,从小布什时期开始立项,被石油企业给予厚望,但由于管道经过了原住民聚居区,遭到当地印第安部落的强烈反对,在奥巴马任期内一直没被批准。2016年,特朗普上台后不到两个月就批准了这个项目。这背后有一个明显原因:埃克森美孚给特朗普的竞选捐了至少几十万美金。但还有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原因:能从这个项目里直接受益的北达科他州的石油管道运营商公司,有特朗普本人的股份。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