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挖掘灵魂深处的自我
作者: 黄婉妍谈起德国文学,人们必然会想到歌德笔下那一边向往飞升、一边紧贴尘世的浮士德,也会想起卡夫卡世界中变成甲虫被家人抛弃的格里高尔,人们也不会忘记20世纪德语文学中杰出的散文大师,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如果说歌德将自我与欧洲知识分子的命运聚焦在浮士德身上,卡夫卡用孤独的笔触描绘出了异化世界的冷漠的话,那么黑塞注重于写“心灵”的自传,带领读者发现自我,正如其作品《德米安》所言:“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
1877年,黑塞出生于德国南部一座名为卡尔夫的小城市。黑塞家庭的宗教氛围十分浓厚,父亲是基督教新教牧师,母亲是虔诚的信徒,外祖父是传教士。此外,黑塞的家庭融汇了多种文化,他的父亲是一位出生于爱沙尼亚的德国人,母亲是一位出生于印度的瑞士人,黑塞拥有了四国血统,多元文化的背景不仅开阔了黑塞的视野,还为他日后的写作提供了帮助。
叛逆、逃离、创作,是黑塞少年生活的三个关键词。这个阶段是黑塞渴求自由飞翔的时期,黑塞从小十分叛逆,进入学校后他坚决抵制任何服从与命令,考入毛尔布隆神学校后曾大胆出逃过,后于1895年离开家庭,开始过上独立谋生的生活。黑塞一生创造颇丰,除了小说之外还曾写过诗歌与散文。7岁的黑塞开始着手写诗,22岁自费出版诗集《浪漫主义之歌》和散文集《午夜后一小时》,24岁出版小说《赫尔曼·劳歇尔》。
然而战争的枪炮声和接二连三的动乱打破了黑塞宁静的生活。当德国人民深陷狂热的非理性状态之时,黑塞借题为《朋友啊,放弃那种笔调!》的评论表达了鲜明的反战立场,但这一立场却使他在德国备受排斥与攻击。父亲的逝世,孩子的重病,妻子的抑郁,都成了压倒黑塞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重重压力之下,黑塞患上了抑郁症。

“一战”结束后,黑塞孤身前往蒙太格诺拉村。大自然的美景安抚了黑塞的心灵,也让从小醉心于自然风光的黑塞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和写作的灵感。他在此期间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堤契诺之歌》收集了他这个时期创作的部分散文、诗歌和绘画作品。黑塞在为他治疗抑郁症的医生约瑟夫·朗博士和其老师荣格身上获得启发,他开始涉足绘画领域,并在绘画中找到了“文学创作所不能给他提供的安慰”。黑塞的画作色彩明亮,整体颇有童话的温馨之感,他就在一笔一画中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与平衡。在《堤诺契之歌》里,他赞扬田园的美好,享受生活的恬静,字里行间可见他的喜悦与自在:“我希望自己就这样或躺或坐地融于自然之中,任手指间蔓生着草丛,头发间绽放着阿尔卑斯玫瑰。”他的文字如自然一般诗意美好,他的作品以浓烈的抒情为特色,继承了德国19世纪浪漫派的风格,雨果曾称其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
随后,黑塞以笔名埃米尔·辛克莱发表了标志其写作进入“通往内心之路”的作品《德米安》。《德米安》讲述了一个名为辛克莱的少年的成长历程,这一向内渴求超脱的故事可以视为黑塞处于苦闷阶段时所作出的探索。生活在光明世界里的辛克莱逐渐发现了世界黑暗邪恶的一面,他接连受到两个世界的冲击。在德米安、皮斯托里乌斯、夏娃等人的指导下,辛克莱接受了自己“恶”的一面,意识到善恶、光明与黑暗的矛盾统一关系,辛克莱就像一只挣脱了蛋壳的小鸟飞上了自由的蓝天,他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坚定了内心的声音。同时也不妨把《德米安》视为黑塞与痛苦达成和解的结果。黑塞意识到了,人生连绵不绝的苦痛正如无法躲避的黑暗,它们不仅是世界的一部分,更是组成个体的重要内容,明白光明与黑暗相伴,幸福与苦痛相随,接受它们,才能与世界友好相处,与自己达成和解。《德米安》是黑塞叩问自我的起点。
如果说《德米安》为读者提供了寻找个体化自我的途径,那么《悉达多》则给读者抛出一个问题: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寻求无限的自我?应有尽有的悉达多毅然抛弃所拥有的一切离家出走,只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阿特曼(Atman,自我,神我)。告别,是悉达多寻求道路上的关键词。他告别了父母所提供的优越环境,心甘情愿地过着乞食的生活;告别了惺惺相惜的好友乔文达,独自一人踏上实现自我之路;告别了尘俗的欢乐与爱人知己,只为再次寻得内心的安宁;告别了感官体验极为丰富的个体自我,在河水的潺潺之音中寻求到了“撼动灵魂的秘密”。失去也许是拥有的开始,在失去中悉达多拥有了对自我、对万物、对世界的丰富体验与大彻大悟,更重要的是他达成了有限自我与无限自我的浑融统一。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也可视为有限自我与无限自我的变奏思考。在小说里,金阁寺代表了沟口所向往的无限自我,金阁寺的美与永恒却时时阻碍着沟口享受世俗生活,在金阁寺的映衬下,沟口只能看到自身的丑陋与生命的短暂。沟口一直将金阁寺视为异己的存在,他做不到心平气和地接纳这个超越时间的美的存在,有限自我与无限自我的矛盾极为尖锐,最后他决定放火烧毁金阁寺,这样才能斩断束缚他的无形之藤蔓。而悉达多却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悉达多接纳了有限自我,寻找到与无限自我和谐相处的办法:“我不再将其与我幻想中的完美世界相比,而是让世界保持原来的样子,然后爱它,融入它。”

创作《悉达多》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黑塞也曾为思考如何融汇两个“自我”这一难题搁笔许久,后来他在道家思想的启发下找到了出路,他曾言“: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与黑格尔所提出的辩证法不同,道家的落脚点在于事物的互相转化,侧重两者的融合;而黑格尔注重于事物在矛盾中的不断超越,强调两者的对立。黑塞的作品总是出现二元对立——《德米安》是光明与黑暗的对立,《悉达多》是有限自我与无限自我的对立,《荒原狼》则是人性与狼性的对立,但黑塞却试图融汇两者,以达到道家所提倡的合一状态。
《荒原狼》发表在《悉达多》出版后的第五年,黑塞不再单纯讨论人的问题,而是通过个体的故事展现时代的撕裂与堕落。主人公哈里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但他总觉得身上隐藏着“本能、野性、残忍、未升华的粗鲁天性”。哈里厌恶小市民的生活,却又乐在其中;他向往自然状态的舒展,但又无法摆脱现代文明的吸引。哈里身处于新旧时代交替的节点上,他的精神极为痛苦,“只有在两个时代的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黑塞并不是倡导悲观主义的作家,即使哈里身处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之中,黑塞却仍为他找到了和解之道。哈里认识赫尔米娜后体验到了放纵的感官体验,但这种体验并不能让哈里彻底忘记烦恼。杀死赫尔米娜后,在由帕伯罗幻化成的莫扎特的指引下,哈里找到了自我救赎的药方。黑塞明确地指出《荒原狼》的主题:“它描写的并不是毁灭,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机,恰恰相反,它描写的是治疗。”哈里杀死的不仅是赫尔米娜,更是狼性的自我,这看起来是文明战胜了野性的结局,且带有悲观的色彩。但正如黑塞所言“人不是完美的造物主,而是一种妥协的产物”,哈里的抉择无法避免地带上了妥协的色彩,黑塞明白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深远的,不想抓住文明对人的冲击与撕裂不放,但他想讨论的不是社会或文化,他的立足点只有一个——即个体的人。所以不妨把这一结局看作是黑塞善良的提醒,他想鼓励每个处于自杀边缘的撕裂个体,告诉他们生活还有希望。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的最后一部小说,他在这部小说中再次讨论了二元的对立统一与自我探求这两个话题。黑塞构建了一个名为卡斯塔利亚的乌托邦,主要讲述了玻璃球大师克内希特的生平。小时候,克内希特就被一位音乐大师相中,从此开始接触玻璃球游戏,在此期间他不断追问这个游戏的价值与意义。后来,如愿当上玻璃球大师的克内希特逐渐意识到了这个精神王国并不完美,这里环境封闭,居民们脱离现实,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除了精神王国外,还存在一个世俗世界,当克内希特决定到世俗世界里从事教育职业时,却在出游途中意外溺水身亡。在《玻璃球游戏》里,黑塞探讨的二元话题是顺从与觉醒,名字往往能揭示出一个人的生存状态,“约瑟夫·克内希特”这个名字暗示了小说的主题。胡继华指出:“‘约瑟夫’是《圣经》人物,是蒙恩者和神宠者,注定成为主宰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大师。而‘克内希特’却蕴含了‘奴隶’和‘工具’的意思。”正是在这种二元矛盾的推动下克内希特逐渐“觉醒”。
黑塞的作品都有着大致相同的成长叙事模式(主人公陷入了两种状态的冲突之中痛苦不已,在他人的帮助指导下找到了处理矛盾、达成自我和解的方法),黑塞十分擅长处理对立的二元关系,在道家辩证思想的影响下,他追求一种和谐的状态。但克内希特的觉醒无疑是痛苦的,他身上的奴性与自我意识很难寻找到平衡的状态,因为他的觉醒不再是个人内部的问题,而是上升为个人与外部世界的问题,这意味着解决的难度加大了。黑塞的写作目标十分明确:“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保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间,二是表达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玻璃球游戏》构思于1931年,正值“二战”即将爆发之际,早在“一战”之时,黑塞就因鲜明的反战立场被人排斥,战争的卷土重来无疑再次冲击着黑塞的内心。黑塞不愿与法西斯主义为伍却显得格格不入,面对非难与指责,是融入环境,顺从非理性的狂热;还是一意孤行,坚守纯洁的人道主义?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曾这样评价黑塞:“他在悲剧百出的时代里,极为真挚地恪守天职,成功地握起了为真正人道主义而战斗的武器。”克内希特面对的也是同样的问题,也作出了同样的选择,黑塞借助克内希特的经历给读者抛出一个问题:人究竟要如何自处,如何与世界相处?

纵观黑塞的作品,他的写作主题离不开“人”,他揭露的都是个体的生存困境,他每次讨论的话题不尽相同,但都是围绕“通往内心之路”这一主题展开的变奏曲,正如他所言:“我只是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出于不同经历,以变奏形式表现若干适用于我的问题和形象。”如果说,从他的写作风格、题材上可看到浪漫主义的影子,那也可以说,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也颇有浪漫主义的色彩——坚守丰富的内心世界,坚定自我的理想信念,孜孜不倦地探寻灵魂的深处。其好友罗曼·罗兰曾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执著地热爱它。”历经苦难的黑塞不曾放弃写作与思考,仍然热爱自然与音乐,这何尝不是英雄主义的最佳写照?1962年8月9日,黑塞听着他最爱的莫扎特钢琴曲,在音乐的陪伴之下与世长辞,享年85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