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史料价值最高的出使日记(中)
作者: 赖某深晚清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国,从闭关锁国被迫对外开放,从农耕文明被迫面对工业文明。面对西方的挑战,开始有先行者将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遥远的国度,开始用审视的眼光看向西方,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奔赴西方试图探索富国强兵之道。继岳麓书社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收集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先进的中国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著作之后,本刊特设立专栏,陆续推出系列文章,以纪念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国救民之道、不遗余力进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驱。
对出使大臣的精辟点评
从1875年中国首次派遣驻外使节,这些出使大臣表现如何?才干、人品和外交上的建树怎么样?薛福成光绪十九年(1893年)八月初三的日记对此作了精辟的点评。
在薛福成的心目中,曾纪泽应该排名第一:
余尝评论光绪初年以来出洋之星使,究以曾惠敏公为第一。以其资性聪明,颇多材艺,而又得文正之庭训。在任八年,练习洋务,并谙言语,至今为洋人所钦慕。伊犁改约一案,弭兵修好,颇获成功……惟其持论或稍游移,始终以多设领事为无益,未免意存推诿,此其过于聪明之失也。
薛福成从个人素质、家庭教育背景、出洋历练、熟谙英语等方面,总结了曾纪泽成为出类拔萃外交官的个人因素。他指出曾纪泽赴俄进行伊犁交涉,是一次成功的谈判。但也坦率指出了曾纪泽略有不足。
排名第二的是郭嵩焘:
郭筠仙侍郎次之。侍郎虽力战清议,以至声名败坏,然其心实矢公忠。且他人无此毅力,无此戆气,故居第二。

无论是曾纪泽还是薛福成,都对郭嵩焘极为佩服,都看到郭对国家忠心耿耿,都对郭受到的不公遭遇愤愤不平。曾纪泽出国之前,两宫太后召见,有以下精彩对话:
曾: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
太后:上头也深知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曾: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声名也还值得。
有郭嵩焘的前车之鉴,曾纪泽甚至认为,要办好外交,不仅要舍得付出性命,而且还要不怕挨骂。而薛福成出国之前,向亲政不久的光绪帝陛辞请训,向皇帝呈递了一册 《使西纪程》,供光绪御览。《使西纪程》是郭嵩焘的出使日记,只不过是两万字的小册子,主要记前往英国的船上经历,客观介绍了英国“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却遭到顽固守旧派的谩骂攻击,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下令申斥郭嵩焘,《使西纪程》惨遭毁版,任期未满的郭嵩焘被提前召回,就此不再起用,被贬回湖南老家,在讥笑唾骂中苦度余生。在此背景下,薛福成向光绪帝推荐《使西纪程》,无疑要有很大的胆量和勇气,也透露出他对郭嵩焘的敬仰和同情。光绪帝不仅没有训斥薛福成,反而对此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还向薛福成打听郭嵩焘的近况。正在湖南老家赋闲的郭嵩焘得知这一消息,感慨万千地对李鸿章说:“此书略载海道情形,于洋务得失无所发明,未知叔耘(薛福成字叔耘)何取于是?徐思之,书中论处置洋务事宜,略有二三段,多朝廷所未闻。叔耘用是以相启沃,于此益知叔耘有心人也。”(《郭嵩焘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郭嵩焘点出了薛福成的良苦用心,就是以此启迪、影响光绪帝,争取亲政后的年轻皇帝对洋务事业的支持。
在薛福成心目中,排名第三、四的是第二任驻美公使郑藻如(1881—1885在任)及先后任驻英、法、西班牙参赞的黎庶昌,对两人的评价是“皆君子人也”,但是“无大建树”。
排名第五的是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1875—1881在任),陈虽“亦不失为君子,而胆量更小于郑、黎,实非干事之才”。

排名第六、七的是先后任驻德(1884—1887在任)、驻俄(1890—1896在任)公使的许景澄和驻俄公使洪钧(1887—1890在任),“二君皆聪明有馀,而稍不肯任事;然出洋三年,皆有著述可传于世”。虽然两人在外交上无所建树,但其关于西北边疆的著作足以传世。19世纪以来,由于西方侵略势力在中亚、西亚一带的扩张活动日益加剧,西北边疆渐趋动荡不安,有识之士试图通过西北史地研究,来求得安边对策。身为外交官的许景澄和洪钧即是出于经世致用的目的,投身于西北史地研究。许景澄在任驻俄公使期间参与了与英、俄就帕米尔问题的交涉。在交涉中,他深感国内可资谈判之地图甚少,仅有之图虽于边隘形势尚属鲜明,但边外迤西则不甚精准,而大小帕米尔一带尤有舛误,非常不利于谈判。因此他竭力搜集国外诸图,加以考订,以资借鉴,由此涉足西北史地研究,著有《帕米尔图说》和《西北边界地名译汉考证》。洪钧是晚清唯一的状元外交官。他对蒙古史颇有研究,利用出使外国之机,广泛搜集资料,译成汉文。洪钧在中国史学界首开“用西方之资料,以证中国之事实”风气,撰成《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对元宪宗以前的历史,作了详尽的补证。他发现久负盛名的何秋涛的西北史地名著《朔方备乘》并不可信。薛福成光绪十六年十月三十日的日记中,节录了洪钧的一封来信,信中谈到西人所考足证元史,并指出中国舆地学(即地理学)之不足:
中土于舆地一门,长于考古而短于知今,详于中原而略于边外,绘图测地狃于开方计里之说,斫圆为方,万里之遥便不能合。
信中还谈及优秀的翻译难觅及对驻外使馆几个翻译的评价:
张在初英文英语未造其深,断不能出张听帆之上,比之凤夔九,抑又瞠乎其后。执事未之挽留,无足惋惜。舌人之选,难乎其难,即或夷语少优,而胸无一卷华书,心无几分事理。与办交涉,骤苦指点难明;与谋著述,如偕盲人同路。

张在初、张听帆、凤夔九均为资深的驻外使馆翻译,但洪钧对他们的评价都不高。或许是考虑到日记公开出版的影响,薛福成将洪钧来信中的这段话删除了。

按:崇厚字地山,曾任驻俄公使。是晚清唯一的一个以“头等公使”身份出使外国的,也是最为昏聩、丧权辱国的一个。
以上如果不见稿本,就难以知道所云系指何人。
由此可见,薛氏对出使各国使臣的评价标准依次是事功、忠诚、人品、才干、著作。
此外,洪钧给薛氏的另一封来信中还谈及驻美公使崔国因(1889—1893在任)之所以被杨儒替代,是因为:
崔惠人为华商请以优娼赴会,总署斥其非体。渠本百计求留,此次遽尔瓜代,殆因此事招致物议,然闻其劣迹尚多也。
组织在美娼优出席重要会议,的确荒唐!无怪乎引起总理衙门的强烈不满。薛氏光绪十九年三月初四的日记还说,崔氏身为驻美公使,“中美交涉之事,崔任四年,漫无条理,久为彼族轻藐”。像这类直率而精辟的评语,在其他出使日记中是很少看到的,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晚清外交实况,凸显了薛氏日记的史料价值。
对总理衙门及其官员的评论
总理衙门,全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署或译署,是1861年设立的专门办理外交及洋务的中央机构。起初,这是个临时机构,这个衙门的大小官员,都不是实官而是差遣,衙门没有正方形的印钤,只颁给长方形的“关防”,所有官员都是由各衙门调来的,长官称为大臣,办事官员称为章京。初设时,奕 、桂良、文祥三人为大臣,此后人数略有增加,从七八人至十多人不等,其中奕 任职时间长达28年之久。
薛氏出国之前,以为西洋各国驻华公使领事,无不在华任意挟制,可能是洋人性情急躁、不讲礼义之故。到西方后,与各国外交部交涉,发现西方外交人员彬彬有礼,并非处处盛气凌人、恃强凌弱。即使是与口碑甚差的英国前驻华公使威妥玛打交道,也是如此。但是如果到了中国,难保他们不无事生非,为中国患,原因何在?薛氏认为洋人恣意挟制中国,非一日矣。始于鸦片战争前后和战无定,屡战屡败,为洋人所轻;接着英法联军侵略中国,被迫签订城下之盟,更加被洋人轻视。专门办理外交的机构总理衙门设立后,洋人挟制中国的局面并未改观,光绪十八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记写道:
厥后虽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而堂司各官皆未洞识洋情,因应不能得诀;每遇一事,大抵御之以多疑,示之以寡断,二者适与洋俗相反;寝至格格不能相入,其刚者争非所争,柔者又让非所让,而事益不可为。且偶有一二洋使,性情稍悫、不甚施挟制之术者,非特要事无一可商,且有以微事而受严拒者。彼见夫善挟制者之多得所欲也,于是相承而趋于挟制之一途……呜呼,安得识洋情、有风力之大臣,久居总理衙门而一挽此习也?
即是说,虽然是专门办理外交的机构,但总理衙门的许多官员不懂洋情,不知如何和外国打交道,何者该争,何者可以妥协,一片茫然。闰六月初四日记更是为总理衙门的高官画像:
总理衙门大臣萃毕生之全力以经理交涉事务者,殆鲜其人。或以高官挂名,或以浅尝自喜;或骤出骤入,听其自然。一闻《海国图志》《瀛环志略》两书之名,尚有色然以惊者(原注:谓景秋萍尚书)。或又有一二清流,如李高阳、阎朝邑两相国,皆自谢为不知洋务,以终年不一至衙门为高。
总理大臣或者挂名,或者以不懂洋务为荣,甚至连衙门都懒得去。大臣如此,章京如何?日记接着写道:
至于章京,考取之券(卷)皆以小楷,固有居署十年,尚于洋务不甚通晓者。其或号为明敏出色之人,不过取能了日行公事而止。
章京中能干一些的,或外放,或升任其他衙门高官,不复再入总理衙门,“如是而欲洋务人才之练习,其可得乎?如是而欲办理洋务之不至于歧误,其可得乎?”所以薛氏的结论是:“中国欲图自强,必自精研洋务始;欲精研洋务,必自整顿总理衙门始;欲整顿总理衙门,必自堂司各官久于其任始。”
同一天的日记还写道,英法诸国外交部部长虽然不时换人,但副部长以下办事人员,往往数十年中在此效力。外交官职业化、专业化的好处是:“盖职业专,则志一而不杂;经画久,则才练而益精。所以西人办理交涉,措注周详,鲜有败事,阅历使然也。”联想到曾纪泽出国之前到总理衙门查阅中外交涉案卷,甚至干脆住到总理衙门中;薛氏担任出使英法公使之初,为了解之前交涉情况,多日查阅案卷。办理外交,本来就很繁难,业务生疏,如何能够胜任?因此外交官职业化、专业化的确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