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光拾絮
作者: 冷永散学后时段,我漫行在人影疏散的校园里。之前被人山人海、人影人声遮蔽的花草树木突显出来,大多枝上无缀花,连好开的鸡蛋花树也遍寻不着。
从四月到九月,它大鸣大放,持续输出,开得大剌剌、密匝匝的,致使花枝被压得垂斜。什么时候不开的?中间有减量的过渡吗?我一无所知。
错落的鸡蛋花树在微雨里静默着。似乎窥知了我的疑,但不予答复。仿佛开花从来就不是它们的事。
南国的夏向来盛大,春秋则微弱许多,微弱到你以为它没有来过。今夏雨水格外丰沛,一场一阵,一点一滴都在催秋,秋顺势而为,来得比以往要早一些。
看着满树的叶,我的脚步倏地停了下来,如同审看我自己。春天,我在花下来去;夏天,我在花下来去。走着走着,我的人生已然抵达秋的站台了。
时间突突地过,忽而既已秋。想到这里,心下惶然不已,我的春,抽芽得不够充分;我的夏,茂盛得不够圆美,这些年,我未能好好开花,也没能结个三瓜两枣的,基本处于无花果状态。我的秋有什么可谈的?啥时候就进入了“回头看者联盟”,要开始忆往昔了?我着实被时间和自己吓了一跳。
虽说我的“那些年”缺少华彩的篇章,但每段岁月我都诚恳地打马走过。
放在时间的坐标系里,这些年弹指而过,微如一瞬。但堆放在回忆者的脑海里,却浩茫辽远,目之所及,空空旷旷,记忆无所依凭、无处驻留。偶有一些忆点,又不甚明亮和清晰,大段大段的是停留与空白。我无法以少表多,以偏概全,那不是真实的我,教师之为,教人求真,亦教己求真,这需要我认真审视这些“停”与“空”。
年轻那会儿,对于教育的空白格,我的心理系统会主动调动起遮蔽功能,避免眼看心视,想一想就让人心生焦虑之感。觉得那都是阴影与亏欠,是时间荒废,是功业未竟,并因之充满愧赧与遗憾。
后来,随着行走教育的时间增多,留下的脚步轻重有时,深浅有时,尽管我曾无比渴望能够留下深重清晰的脚印。停留与空白却还是越来越多,并不时和稀少的、模糊的光点调和在一处,无法厘分。我慢慢地走向宽容,也许是时间教会了我。我不再纠结什么是重要的、不重要的,哪些是喜欢的、不喜欢的,慢慢敢抬起眼帘,直视我平淡的教育生涯。尽管这些内容不能与教育的主向与主题对焦,不能立竿见影地给倾听者以动能,启发倘若有,也来得较缓慢,并不能快捷地助推情绪达到高位阈值。但前进与烛照,停留与空白,构成我齐整全面的教育面貌。
“停”
我的“停”是从母亲生病之后开始的。带着偶然,又那么必然。
起初,母亲偶尔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后来,住院的时间渐渐多过居家,再后来,她已不能自理,需要全程陪护。父亲不辞辛苦,24小时陪在母亲身边。他理解我的忙,总跟我说:“你不用来,我照顾得来。”我因为毕业班的课务和教学处的事务,焦头烂额。去医院看母亲都是匆匆去,匆匆回,几乎没有大段的时间陪母亲。潜意识里,我认同了父亲的理解,我把母亲放在了工作之后。我看重的是越来越繁重的教学工作,看轻了愈来愈轻的母亲。每一次,我匆匆离开的脚步里,愧为人子的难过不安总是挥之不去。课堂上,我读不好一切快乐的文章,我最爱读的是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读到“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这样寻常的句子也能泛起泪花。那个教学的我,
病了。
有一次,我去医院看母亲,她瘫在床上,口不能言,连痰音都发不出了,进食也很艰难。我给她喂流食,她的嘴唇干瘪萎缩,没了张开的力量。她怔怔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看得久了,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认出我了,有话要对我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时光。我无法阻止她的痛,也不能代她受疼,我能做的是在她清醒时一眼就能看到我。我还要努力让她有力量张开嘴巴,及时去读她说的短句。我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给一直停不下来的教学工作按下了暂停键。在母亲生命最微弱、也最艰难的时刻,我要陪着她,我不想以后悔之不及。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陪母亲,她依然在昏睡。我睁着眼睛躺在医院的陪护椅上,很困,却睡不着。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对面屋檐下的水涨成了河。风也很大,浩浩荡荡的风声贯穿了整个夜晚。我陪伴在母亲左右,内心重获久违的安宁。心下预备好和母亲一起面对铺天盖地、汹汹而来的风雨。
时常可见行业榜样的事迹被宣扬、流布,大多都会有这么一个闪光点,因为忙于工作,没有时间照看缠绵病榻的父母。我在感动之外,总会生出其他的感喟。孰轻孰重,抉择取舍,甘苦自知。他们离我太远,我平凡微眇,修炼不了钢铁心,做不来这类偶像。作为一名教师,这一辈子我会遇见很多的学生,泱泱如流水。我离开他们,会有其他老师教他们,他们离开我,反而有机会遇到比我更优秀的老师。我以为的他们的“失”,反而可能是他们的“得”。
但母亲是唯一的。天地无常,她日渐老去,离开在即。我不允许自己在她生命最脆弱的时刻缺席。这是找任何理由都无法逃避的责任。一旦缺席了,是任何努力都弥补不了的遗憾。这种遗憾大过我教育教学工作中一切大大小小遗憾的总和。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时间孝爱的老师,会有一颗柔软心吗?能好好爱没有血缘关系的学生吗?无法想象。
这些跳出教学的零散时光,看起来是教学的“缺”,实则弥补了我很多的亏欠与不足。重塑了我,丰盈了我,完整了我。对我而言,是必然的、不可或缺的人生内容。意义之所以成为有血有肉的意义,是因为那是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方法赋予的。也因为这些日子,我接受了生命脆弱的既定事实,不再害怕面对父母长辈的生老病死,虔诚倾听来自心底的声音,并遵从心灵的答复,守护爱,更努力认真地活,让我有力量延续不改赤子之心的修行。
我往后的教学,生命始终在场。
“空”
我的空,指的不是佛家的课业,我穷生不能抵达那样的高境。它是动词词性的,也是形容词词性的,有时还是两种词性的融汇混搭。
评上了特级后不久,我收到了姗姗来迟的初中语文学科省优质课评比通知。这项赛事是特级教师申报之前报名参加的,一系列活动走完,转眼又是一年。在很多人看来,参加省优课比赛是为评特级教师积累材料。如今,特级既然过了,这赛就没参加的必要了。负责这项赛事的局领导找到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已经是特级教师了,参加这次比赛一定要慎重考虑。我建议你不用再参加了。一来,你用不着省优课证书了;二来,参赛是挺磨累人的事;三来,如果你搞个二等奖回来,大家会用什么眼光看你?我们要学着爱惜羽毛呀。”
我谢了他的好意,但并未采纳他的建议。就像很多人不了解老师隐秘的伤痛一样,他同样不了解我内心的骄傲与持守。生而有涯,知无涯。教育于我而言,是一项工作,使我安身,更是事业,让我立命。教师的职业特点决定了我既是一名教师,也始终是一名学生。我在教学上朝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朝向我教育理想的一步,不会因途中风景而止步不前。取得些微成绩不是我行走教育的终点,甚至不是驿站。我也从未将一篇论文、一张优质课证书或一项课题等价换算成特级或者正高申报表上的一串数字,这些教学范畴内的活动,因我个人专业成长的内在需求驱动而自然发生,就像呼吸饮水一样,是生命的本然必须。也自然地结出大大小小的果实。我对每一项有机会参与的活动,都全心投入,倾心付出,累吗?累,但也快乐着。那种纯粹的快乐,在别的事情上得不到。每一次经历结出的果实不论大小,我都真心喜欢,但不留恋。随之衍生的称号、职称都不应是牵辖和顾虑,而是续航的动能。在评定之后,就已然成为过去,既往皆不恋。我以辞旧迎新之我继续行走。
不少人认为我执意参加赛课是在做无用功,得到的证书也无功利之实用。我热爱的语文学科至今仍在持续发挥无用之用,作为语文人,我骨子里偏爱这种“无用”。少了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人就丢掉了几乎人生的全部乐趣,终日与意义为伴,无法关照己心,日子会无聊很多。
教育路漫漫,边走边清空。时间久了,越来越享受空心漫步的状态。从流飘荡,丰俭从心,常得闲空与静照。消减了很多无谓的耗损。
一旦清空成为惯性,心就素了,且渐渐自远,就愈加不想被其他各类事务分去教学的时间与精力,同时做很多事,我分身乏术,感觉把自己做了局部让渡。我多次向校长提出要辞掉教学处的工作,也推掉了做副校长和调入教育局的机会,这些工作需要投入多过教学的时间,有使我慢慢远离教学一线的危险。三尺讲台是我根系价值所在,其他事情如若动摇了我的根本,我第一意识是把根守住——老老实实上好自己的课。教学之外的“动”太多了,我就会习惯性退缩,通过静一静,空一空来恢复元气,续教学之命。确保道心不移,灵台清明。
有教学作为我的大后方,我有幸保持心空的状态。心空了,心容得到有效扩充,生命的空间就会变大,那些一度被我们认为很大的“大”,就会渐渐变小,就如同在飞机上俯瞰大地,高楼大厦恍如孩童手里把玩的魔方。
在写完这篇文章之后,我参加了朋友们自发组织的“好读之徒”阅读分享会。在会上,我诵读了印度大诗人泰格尔《流萤集》中的几组小诗,其中,“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这首小诗引发了读友的齐声跟读。我庆幸自己还能读好这些面目清新的句子。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市龙华区实验学校教育集团)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