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焰:诗的见证和传告
作者: 李淳我原先不知道冷永老师写诗!在朋友圈经常会看到他即兴的感悟,配一帧照片,散文的语式三五句成段,是对日常的倾心描画。他用词颇为考究,甚至乎,还给我有文字洁癖的联想,在此之前我编辑过他不少文稿,却从未有此特殊印象,倒是一直觉得他决意与他无数次确认的来处,那一片他不断以心灵回访的乡间的泥土一起,氤氲、捣腾、潜入,誓裹一身土气。但这似乎也不矛盾,对朴实苦劳的乡土的精神皈依和对语言美的不懈追
求……直至眼下这些诗——他在生活别处敲下的心灵密电码一行行浮现,我才发现他在接纳粗放的尘土式生存和坚持文字自我剥啄的“对立”之间,含藏着层次丰富触感细腻的“缤纷散落”的生活。熟悉而陌生的阅读体验,让我惊喜连连,识士尚待期,古人诚不欺我。有些人的作品取一二读之便知其所摄收,冷永却有着不被作品“限制”的生长着的才华,你在他前一篇文章里编织了对他的印象,他却以另外的体裁打破你的猜想;你在他的前一首诗歌中以为已经感受到他对这个题材的把握,他在下一首便宣告你那些以为的破产。我喜欢这种“不确定”,它在我信任的我们温润的友情之外为我爆破着鉴赏乡间小红野果的喜悦。
这份惊喜不仅仅来自他诗歌的树梢悬挂着的感官明媚的春意,那首他用下个不停的落叶和下个不停的白雪写就的时光之歌,更叫人流连。他在少量的主题中一唱三叹,在一场又一场的飘扬里捎走每一段寂途,叫人感叹这份耐心在猎奇时代里的难得。怀拙守旧,他丝毫不在意诗材的陈旧,与时下很多诗人纷纷对新题材开疆辟土不同,他一厢情愿沉浸在旧调中。他自己诗中也有“我不可救药地一再运用陈旧的表情”一句,似是对创作的自我言说。或是他全身心热爱这些古老的物事,或是乐意无数次温习生命在大山中最初的打开方式,或是后面行走在“看不见太阳的楼宇”之间,留下诸多城市的“暗疤”叫他倦诠新题。但话又说回来,正是那些“失眠厚重的异乡深夜”让他得以在归时的溪流上“留下一个新的倒影”,唯有“寄无可寄”的岁月的展开,才知旧土不可相违——如若没有离开,便徒增淡溪上一个旧的倒影而已。他在“旧题”诗中留下无数“新的倒影”,这种“翻新”,是对老题的全新拼写,是归来的陌生化体验,是分裂的拉扯后心灵被旧物重新粘合。他也组合了专属于他的不可拆解的短语,“山雀衔来”的“色彩缤纷的口信”、“比雪花飘落大一码的声音”、被“漫天荒草集体供出”的“一朵野花”、“一路向内探索”的怀中的雪花、“说不清自己的守望”的芦苇、“保持高高在上的谦卑”的山……特别是被“摇晃或者不摇晃的林子”“淹没”的“各种翅膀”,既开视觉新境,又展现一种被唤醒的语言直觉,跌宕自喜,叫人默读再三。那些在林子摇晃中重新活跃的意识再次定义了林子,如此旧题不旧。在《那些树木和花朵》中,被林木收留的翅膀是自足的,想必当其时冷兄自己一双翅膀也为林子所淹没,读者诸君自可随之同敛翅膀,伏栖诗
林……
在诗歌中,回归和出发是不断交替进行的。于旧山旧水,冷永有“小心翼翼地陪它走了一段山路”,也有“背着故乡的青山一路踏浪而来”,更有“很多个不同的我从同一条山路走向我”。人生的流徙打造了诗歌坎坷的质地,“我是缓缓降落的归途”“此生有且仅有一种归期”的自我默认却愿意为之不断铺设一个首尾相接的圆满叙事。离家的少年希望多少年过去了,回来还是可以如“一声鸟啼卸下辎重和时间”,回复面目的清脆,但诗人还在路上!仍要迎接时间的车马,仍要在离归中跋涉——哪怕“这些年我一直黄,一直黄”,还是要“把绿意小心藏在枯草的鞋跟上”,这是离转归的温意;本来“被祝愿过的缔结可以至死不渝”,又添“如果那天风不突至”一句,这是归转离的寒声。作家陈年喜曾言“生命与时间之间的媾和与背叛”,便指这般离合无常,温凉之互为永恒。诗歌就是来与去碰面的反差,是白天和黑夜转向时的惊愕(这也能够解释黄昏为什么总令他诗意盎然),他也彷徨,像“吴刚的斧头飘忽酸涩,对不准桂树和月亮”,但他仍然能够守望“暮色四合的山顶唯一的色彩”,诸如“母亲蓝”,以完成一首诗的聚焦。
落叶、白雪、月光……这些降落之物,和地球一样古老,飘飘乎不见首尾,行行复行行,总能引发他的诗思,他说的“脆弱摇晃”的体躯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忧伤是不是就来自生命飘摇的本身?他用诗句叩问,涌荡的心潮一次次克制着直至可以藏进语词。唯有诗能够在世界的升腾和下坠中坚强地往复,无限的飘落里时间在崩塌,但人性却在擎起。诗人从世界的边陲进入,通过深情的观望挽留了世界的纷坠。
总的来说,冷兄的诗还是清冷居多,一如他的名姓,我怀疑人总是和自己的名字互为暗示。就连“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他也目睹了“那片梧桐树多下了一场”,还有“我再抖落身上的水,自己下一场雨”;他说“雪的前调是距离雪白迢遥的云墨/雪的后调是凶险的冰块与污浊的泥浆”,以及在雪崩中“同时夭折的还有大雪里许下的与某某白头的盟约”。冷雨暗雪的翻播叫人读取惆怅堆叠,至留意到“多做神经拉伸,巩固承受真相的柔韧”一句,如睹其浮现自如神色,不免多加赞赏。他的自宽自解不多,开怀不多,更无酡醉,冷苍是基调。虽然有诸如“云霞高筑,云霞坍塌/酿造成色彩缤纷的一场事故/受到惊吓的云朵/散作树枝上萦绕的晕/幻成晚汐里尾尾五彩的鳞”这般色彩明艳动感十足的诗景,但不是他的诗的基础态。何况这幅他手绣的五彩鳞霞图,起句难道没有那“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的冷眼?对于他的诗象,可能以他自己诗中所撷的“冷冽的火焰”状之最为合适。世人的热闹他是理解的,“默许”的,但他不轻易走进去,不轻易和环境熟络。他自有他关怀的方式,幽沁而不灼热摇摆。像他这样的人,多向生命内部泅进,钟情于“一遍又一遍雪洗”自己的慌张。他对这个世界的爱放在不同的文体抒发,冷焰者,“生命的余烬难消”。他承诺“会把带着体温的草籽一颗不少地还回来”,虽然“可能拿不出花朵”,但坚持把数据稳定的体温放在自然的草垛之中,不叫落叶和白雪统一一切。最后,他还是“站在洼地里,清白透骨”。
他也有激越的时刻,渴望天地不弃,成全一场酣畅。当读到“如果可以一场接一场盈山盈海盈野盈我/我保证横着躺下来/整个冬天都不会浮出雪面”,便感到他与雪对桌,谈判间生活繁多名目隐去,虚无的深度盈溢幸福。“春天将被子一把掀开/生命的定状补被一键删除/主干赤裸”,一见语文老师本色。保尔·瓦雷里曾言,诗人“窃听那自由的词语,在运动中抓住
它……而词语要求独特性,有时甚至以此安身立命,这骄傲基于,依然相信它能代表整个语言,检验全部现实”。对语言的迷恋与对庸常的挣脱一样醒目,主干赤裸,嫩蕊蹲伏,灵感生还。“努力把黑攒够”的“窗后的人”,“满身游走的心脏”令人触动,这是不是“Brain is everywhere in the body”的改写尚未可知,不过这样一个“身体事件”是骇人的,创造力为它封印。“满身游走的心脏”不被黑暗驯服,它自奔流成另一条夜的河流,向两岸传告着生的不羁和焦熬……
在《母亲(二)》中,“我走下去,伸出两个手指想把她摘出来/但不知道哪朵白才是母亲”,既奇妙空灵又布满伤感。母亲之归于白,两个有情生命之间留下了大片的哑默。“白”是剧痛的麻木,也是真相的升华。白,是不被深渊的暗染色;泛白,是歌哭人生的超越。
幽幽冷焰,是冷包裹着光,还是光包裹着冷,我早已分不清。只闻只见语言在哔啵声中闪烁,我的友人“沿着无法规划的路径”走出了藏身的林洞……
故乡的山啊,吐纳四季,藏万千心跳,能“向天空举荐大小树木”;我,只以一己之心,读过冷君每句霜白,却感其“内心藏有数量可观的红磷”,特向诸位举荐。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