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青的鹧鸪意象组文读解

作者: 彭志

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里,鹧鸪意象是虽习见却颇为独特的存在。“习见”指的是在唐诗、宋词、元曲构成的广义诗歌传统里,鹧鸪意象在文人笔下出现的频率很高;“独特”指的是作为意象使用的鹧鸪在彰显文本主旨上所具有的优势,层累的意象内涵在历时演进中不断地被强化。鹧鸪往往雌雄对鸣,叫声哀婉悲切,在意象的内涵指涉上具有多义性:其一是以鹧鸪意象抒发难以排遣的离愁别绪,如中唐诗人张籍的《湘江曲》“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其二是以鹧鸪意象书写艰难境遇下的惆怅心情,如清初诗人尤侗的《闻鹧鸪》“鹧鸪声里夕阳西,陌上征人首尽低。遍地关山行不得,为谁辛苦尽情啼”;其三是以鹧鸪意象譬喻浪漫缠绵的男女之情,如“诗豪”刘禹锡的《踏歌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联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其四是以鹧鸪意象叙写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之苦,如中唐诗人李益的《鹧鸪词》“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当然,上述鹧鸪意象的多重内涵并非一成不变,在历时、共时二维之中,嬗递情形皆时常出现。学者向来对鹧鸪意象多有关注,已从不同层面条分缕析,欧阳青则以军旅作家的视角撰成《唐诗中的鹧鸪意象》《宋词中的鹧鸪意象》《元曲中的鹧鸪意象》系列文章,对鹧鸪这一重要文学意象作出了堪称典范的系统诠释。

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大文学体裁,诗歌素来被认为最深奥难懂,概因用高度凝练的语言表达丰富深厚的思想感情,赋予了诗歌难以解读的特性。若要读解前人诗歌的奥义,则需要从内、外两个层面做出切实努力。聚焦于内指向的是诗歌文本,具体包括韵律、对仗、句式、典故、意象、意境、意蕴等构成诗歌的各个要素;向外关涉的是诗人,既包括诗人的生平经历,又不可忽视彼时的社会背景。唯有从诗歌内、外两端切入剖析,方可找寻到诗歌蕴含的可能真意。欧阳青具有较为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对诗歌解读有独到的心得,在探寻诗歌主旨时,善于运用文本细读之法,以文本为中心,重视语境对语义分析的影响,并强调文本的内部组织结构,在诗歌的层层迷雾之中摸索到了鹧鸪意象奥义的锁钥。

欧阳青对宋之问《度大庾岭》一诗中鹧鸪意象的阐释,堪称古代诗歌文本细读的精彩示范。首先,欧阳青说明了该首五律的创作背景。曾备受武则天恩宠的宫廷诗人宋之问,在唐中宗复辟之时,因结交宠臣张易之而遭到贬谪。从繁华锦绣的长安到蛮荒偏远的泷州,从位居高位到沉沦下僚,从宴饮达旦到孤身远游,今昔鲜明对比之下,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于此处境之际,耳边萦绕的凄惨悲切的鹧鸪啼鸣更加突显了诗人的落魄心境。接着,他逐一对各联的主要内容展开阐解。首联笔墨聚焦于叙写诗人在梅岭隘口时的所见所思,一边是魂牵梦萦的遥远老家,另一边是让人怖惧的贬谪之地,寥寥数语便勾勒出全诗的情感基调。颔联的解读关键是“南翥鸟”“北枝花”两处对举的意象,向南飞去的鹧鸪鸟与枝头独放的花朵是诗人的自况,“魂随”“泪尽”将诗人的失意心境刻画得淋漓尽致。颈联宕开一笔,着力描摹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致,绽放的晴光、绚丽的彩霞让诗人的心情由阴郁转变为平静。尾联巧用贾谊遭贬长沙的典故,表达自我不会一蹶不振的信念,渴盼重返朝廷,为国效力。最后,他从诗歌艺术手法的角度做一归纳,诸如以物喻心、以景衬情、对仗整饬、音韵和谐等,皆是该首五律的精彩独到之处。除了上述的宋之问《度大庾岭》外,欧阳青对李白《越中览古》、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徐再思《仙吕·一半儿·落花》(河阳香散唤提壶)等诗词曲名篇的剖析亦很精彩,堪称文本细读的典范。通过这些精彩解读,鹧鸪意象在唐诗、宋词、元曲中的意涵得以更为清晰地呈现。

古典文学中的经典意象的内涵并非一成不变,在其形成之初,往往确定了某一意象的基本意涵,而在历时演变之后,多会衍生出一些其他的指涉。以古代诗词曲中的鸿雁意象为例,则发展出象征思乡之情、离别之苦、哀怨之感、兴亡之叹、闺怨之痛、边塞之景等不同意涵。思乡之情者如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离别之苦者如王勃《寒夜思友》(其二)“鸿雁西南飞,如何故人别”,闺怨之痛者如晏殊《清平乐》“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不胜枚举。上述关涉鸿雁的不同意涵既有历时层面的发展,又不乏彼此间的融合交叉。与鸿雁意象相似,古代诗词曲中的鹧鸪意象亦存在极为复杂的嬗递情形。

对唐诗中的鹧鸪意象的探讨,欧阳青将其析分为三个部分:以沈佺期《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宋之问《度大庾岭》及李峤《鹧鸪啼》为例,鹧鸪意象寄寓的是贬谪失意;以李白《越中览古》、李商隐《桂林路中作》为例,鹧鸪意象指向的是怀古思幽;以郑谷《鹧鸪》为例,诗中的鹧鸪之声与游子之情密切相关。对宋词中的鹧鸪意象的剖视,欧阳青将其分为婉约派、豪放派、格律派:前者举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李清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为例,分析其中蕴含的明朗清新缠绵意蕴;中者举苏轼《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辛弃疾《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为例,阐发隐显其间的高旷清雄豪迈气势;后者举欧阳修《鹧鸪天》(书枕清风尘虑删)、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吴文英《鹧鸪天》(池上红衣伴倚阑)为例,展示其在音韵上呈现的奇艳典秀精工特征。对元曲中的鹧鸪意象的剖解,欧阳青从衬字、对仗入手:衬字方面举白朴《驻马听·吹》(裂石穿云)、倪瓒《黄钟·人月圆》(伤心莫问前朝事)、阿鲁威《蟾宫曲·旅况》(理征衣鞍马匆匆)为例,说明元曲衬字新颖不拘一格;对仗方面举张可久《水仙子·春思》(山花红雨鹧鸪啼)、《一半儿·落花》(酒边红树碎珊瑚)、徐再思《一半儿·落花》(河阳香散唤提壶)为例,阐释元曲在使用鼎足对上的出神入化。唐诗、宋词、元曲具有不同的特性,因此欧阳青在分析鹧鸪意象时,相应采用了不同的切入逻辑:对唐诗遵循的是历时的线性顺序,从中可见不同时段的演进状况;对宋词则建立在对宋词流派的区分上,婉约、豪放、格律等不同的词风展现出的特征自然有所不同;对元曲聚焦于衬字、对仗这两种韵文特点上,紧扣某种体裁的构成要素更能见出其中的卓异之处。面对不同对象,采用不同的切入逻辑,现象与结论间更为若合符契。

对鹧鸪意象的探讨,触及古典文学内里潜藏的重要规律,即“意象-意境-意蕴”的情理结构。意象是客观物象在寄托主观情思后产生的艺术形象,如诗词曲中时常出现的扁舟,在经过长久的层累后,往往被认为是指涉漂泊与孤独、自由与旷达、隐居与归隐、失意与痛苦的独特意象。意境是描绘图景与思想情感交融后达至的艺术境界,在这种界定之下,意境是被赋予了专属内涵的众多意象合力营造出的艺术特质,如柳宗元《江雪》中用心叙写的各个意象共同让这首五绝成为古今诗歌里状写孤独心理的佳篇。意蕴是文本中呈现出的深远悠长的内蕴,如李商隐《无题》诗中那种特异而又充满魅力的朦胧迷思,让人体悟到直击心扉的灵魂共鸣。意象、意境、意蕴三者层层递进,即通过典型意象的连缀,营造入心的诗意之境,呈现回味无穷的意蕴世界,这是生成那些优质诗歌不可或缺的根基。在对鹧鸪意象进行剖解时,亦能看到欧阳青抓住了鹧鸪意象在诗歌深层结构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诸如组文中择选的沈佺期《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李清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白朴《驻马听·吹》(裂石穿云)等皆是直击诗词曲内里“意象-意境-意蕴”深层结构的典范。知悉了这道法门,可推动诗艺诗旨共臻极致。

本是投身戎马的军人,难能可贵的是,欧阳青对古典文学竟有着一份让人惊讶的钟情。在长久的阅读积累、神思体悟之后,他才能对这些经典名篇信手拈来。欧阳青对唐诗、宋词、元曲中鹧鸪意象的细致阐解,以及尝试找寻该意象内涵演变的多维线索,皆能成一家之言,而这亦是欧阳青的鹧鸪意象系列文章在学术史上的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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