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西南联大子弟学校

天南中学筹建于1938年，目的是为南迁昆明的西南联大等高校知识分子的子女解决入学问题，后历经迁址、合并及两度复校，最终于2009年在昆明停办。天南中学是一所有着七十余年光辉历史的学校，有过辉煌的历程，创造过云南基础教育史上的奇迹，也曾“偏安一隅”成为昆明市郊的民工子弟学校。然而，作为一所有着深厚积淀的学校，历史不容我们忘记她曾经来过。

当日军的铁蹄蹂躏中华大地，一些大、中城市相继沦陷，西南地区成为大后方，很多高等学府、科研机构向西南迁徙。部分高级知识分子主要是西南联大教师转移到昆明后，为了使自己的孩子继续学业且得到良好的教育，准备联合创办一所中学。正好英国牧师易理潘想要在昆明创办一所教会中学，经各方协商，以在苏州乐群中学任过校长的金志仁为首，于1938年8月开始积极筹备建校。第一次校董事会于1939年2月7日召开，会上正式聘请金志仁为校长，同时通过校名“私立天南中学”，办学的部分资金由教会资助，并得到教育局批准：“先行招生开学，后办立案手续。”由此，金校长和董事们借昆明市金碧路锡安圣堂的空地、空房创办学校，于1939年2月18日开始招生，3月1日正式上课。

据不完全统计，第一届入学天南中学的名家子女有西南联大冯友兰教授之女冯钟琏，马约翰教授之子女马启伟、马启勋、马佩伦，孔子后裔八府嫡孙女、被誉为“全美华裔模范母亲”的孔令和，孔子第七十六代后裔孔令仁，昆明历史名人马鉁之子马荣柱，著名社会活动家、水利专家、梅贻琦之子梅祖彦，社会学家蔡文媚等。在锡安圣堂办学期间，“天南中学分高中部和初中部，当时大约有学生五百人左右”，其规模放在今日也不算小。然而，学校立案手续复杂，经过两年半的努力，到1941年6月，办学的正式批文才下达。金校长苦心经营三年后，经校董事会批准辞去校长职务，由西南联大体育系主任马约翰教授继任校长，日常工作由教务长孙冰承担。

抗战时期，天南中学的老师大都由西南联大教师兼任。据天南学子何宗智回忆：“天南中学的老师比较特别，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西南联大的助教或者讲师，他们之中不乏高材生，而且很多人后来都是著名的教授……这些兼职老师还是都非常尽职尽责的，课讲得也非常好……这些人大多是一些‘进步人士’，也就是说都是亲共反蒋的。”同时，学校聘请西南联大教授游国恩、潘光旦、闻一多、万先法、万先荣等，或来学校兼课，或来开展讲座，外语课由外籍教师担任。由此可见，在锡安圣堂办学时期，天南中学的办学质量是相当高的。

不仅如此，在抗战时期坚持办学的天南中学有其特殊的历史价值。其一，天南中学的成立，为南渡昆明的高级知识分子特别是西南联大教师的子女解决了上学的问题，从而使他们能够安心工作，子女也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同时，还收留了部分逃难到昆明的孤儿上学，为社会救助事业贡献了力量。其二，抗战时期，天南中学为祖国培养了一批优秀人才。天南中学校友会名录显示，此间的高中毕业生绝大部分考入了高等学府深造，不少人成为社会主义建设各条战线上的杰出代表，除梅祖彦、蔡文媚外，还有北京医科大学郑素泉教授、云南民族大学蒋万华教授、上海第一医学院应越英教授等。其三，抗战时期，天南中学虽有教会资助，但教师基本都是中国人，开展的是爱国主义教育，学生的抗日救亡和爱国民主活动也得以蓬勃开展。据载，天南中学同学曾互相串联到西南联大听李公朴教授介绍晋察冀、陕甘宁边区的情况。在西南联大学生自治会的带领下，天南的学子们跟着联大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开展了“五四”“七七”“八一三”等纪念活动，为抗战、为民主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总之，作为西南联大子弟学校，抗战时期的天南中学对地方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

1945年夏，天南中学校董事会聘请云南大学生物系副教授吴醒夫担任校长。自此，吴醒夫将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了天南中学。《教育魂：天南中学纪事》中有这样一段话：“1945年7月的一天，年轻的吴醒夫在昆明锡安圣堂，从中国第一个体育教授马约翰手中接过天南中学校长的聘书。从此，这位至今带有家乡口音的‘湖北佬’和天南中学结成了‘生死之交’。”“生死之交”的形容确实是名副其实、恰如其分。

吴醒夫接任天南中学校长以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天南中学的办学中。是时，抗战已胜利，南迁昆明的高级知识分子准备北返，天南中学作为西南联大子弟学校的历史使命已然结束。加之，锡安圣堂办学具有临时性，有着地处闹市区、教师不稳定、缺乏运动场等缺陷。因此，吴醒夫校长考虑“选择一个环境幽静，远离城市的地方，重建学校”。同时，“吴醒夫知道，中国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是农民，中国的前途和农民联在一起；农民的文化素质不提高，中国要想有光明前途是很难想象的。因此，新上任的校长吴醒夫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学校必须办在城郊，面向广大农村孩子招生”。天南学子还通过擦皮鞋、义卖、募捐等活动和多方筹款，购买了昆明西郊外普坪村栗园的房产、地产（系原迁驻昆明的电工器材厂第四厂，抗战胜利后复返上海），在山谷里建起了新学校。山谷里是原始的栗木森林，又挨着滇池，风景清幽。起初，天南中学没有完全与西南联大脱离联系，董事会的副董事长由西南联大生物系教授陆近仁担任，马约翰为董事，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侄女刘琳也被送至天南中学读书。天南中学是一个求学的“世外桃源”，由于吴校长的苦心经营，学校封闭式办学，白天按课表上课，早晚狠抓自习，办学质量很高。

同时，天南中学也成了昆明当时进步思想的一个宣传中心。据天南学子、中国“歼-10”战斗机总设计师宋文骢回忆：“我真正接受进步思想，对政治有些认识，还是在天南中学读书的时候。”吴校长当时虽然不是中共党员，但他默许学生的革命行为，并默默地保护着他的学生。然而，这是国民党政府所不允许的。1948年8月，吴醒夫和妻子为躲避国民党特务的暗杀，被迫漂洋过海，避走美国，离开了天南中学一年有余。直至新中国成立前夕，“吴醒夫怀着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共产党的一颗赤子之心，迈出了一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回到了他日夜想念的天南中学，继续担任校长。

1952年，政府规定全国私立学校改为公办，天南中学改名为昆明市第七中学。1956年，昆明西郊的普坪村一带要建昆明水泥厂。由此，天南中学相关教学设备和用具，以及教师、学生都被分配到昆明其他中学。

抗战胜利后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天南中学的办学也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主要体现在天南中学成为昆明学生爱国民主运动的堡垒。天南学子在进步思想的影响和吴校长的支持下，纷纷走入革命的洪流，和反动势力斗争。由于天南中学积极聘请进步教师、选用进步教材，1946年就已经有了单线联系的地下党组织，1948年又有了党的外围组织“民青”。天南学子参加了著名的“一二·一”运动，其中包含严则楷、李凤朝、何志勇、高尚质等青年英烈。此外，天南中学主要面向农村招生，其高水平的教学质量为推进云南农村中等教育发展贡献了力量，也为祖国培养了一大批人才。除宋文骢外，还有著名微电子学家、人工神经网络计算机专家王守觉，因纳西古乐而蜚声海内外的宣科等，都曾就读于普坪村栗园的天南中学。

改革开放后，国内外天南中学的校友到昆明看望吴醒夫老校长，多次提出复办天南中学的愿望。由于云南地处祖国西南，此时的教育相对落后，昆明西山区尚无一所高中。1987年末，天南校友会与昆明西山区文教局多次磋商，于1988年4月达成协议，以承包的形式开办西山一中高中部，对外称天南中学。吴醒夫再次担任校长，副校长由原天南中学副校长、昆明冶金高等专科学校教授万淮担任。天南中学恢复办学后，取得了极其优异的成绩。“经过三年封闭式教学管理，参加1991年高考的应届考生八十三人，被录取三十八人，升学率为百分之四十五”。当时高考尚未扩招，这一比率高于云南全省乃至全国高考升学率（据载，2015年全国高考入学率为百分之四十），引发当时昆明基础教育界的一场震动，中央电视台一套和云南电视台一套在晚间播放了《奉献在天南》的短片，《云南日报》、《昆明日报》、香港《晶报》等多家媒体纷纷报道天南中学的事迹。1993年，天南中学与昆明西山一中合并，“定名为昆明市西山区第一中学，学校发展成为一所完全中学”。

1999年，天南中学校友刘琳（即刘文典侄女）倾数十年积累之家产准备复办天南中学，以发扬吴醒夫校长为国育才的办学精神。因“天南中学”校名仍在西山一中校园内部使用，只好先以“恩光英语学校”校名办学。2001年，在天南校友会和吴醒夫老校长的积极协调下，“恩光英语学校”正式更名为“天南中学”。天南中学校友会以带息借款的形式筹措了十八万五千元，交付刘琳完善天南中学各项设施。吴醒夫、万淮两位老校长在天南中学二度复校的典礼上都讲了话，希望天南中学能够长久，万淮担任天南中学顾问。然而，天南中学二度复校的办学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校址多次搬迁，最终驻留在昆明昙华寺旁的“城中村”。之所以在“城中村”办学，也有刘琳校长的考虑。2000年以来，到昆明的进城务工人员增多，其子女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但难以进入城市公办学校就读，如此，生源问题可以得到有效解决。加之，刘琳校长曾在昭通的偏远农村当过十年的乡村教师，深知农村孩子的求学渴望。为此，自2001年起，天南中学招收的学生大多是进城务工人员子女，考虑到这个群体的经济条件，天南中学学费很低。对贫困学生和残疾学生，学校还专门制定了减免学费政策。

此时，天南中学设初中部和小学部，专职教师大都是退休的、有教学经验的老教师，兼职教师多为云南师范大学、云南大学的研究生。天南中学两度复校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利润，刘琳校长后又身患癌症，生活拮据。虽是如此，刘琳校长还得承担校友会的借款，以及学校日常教学和教师工资的支出。刘琳校长将自己的住房卖掉，和老伴搬到十平方米的校舍居住，将校友会的借款全部还清（很多校友因感于刘琳苦撑办学而放弃了利息）。日常教学经费不足时，她就从自己和老伴的工资中垫付，艰难维持学校运转至2008年底，为的就是让进城务工子女在昆明有学上、上得起学。其间，天南中学顾问万淮被评为“2008年十大昆明好人”，校长刘琳女士入选了“2008年昆明好人提名”，这是昆明社会各界对天南中学的最大肯定。2009年前后，天南中学举办了建校七十周年庆祝大会，昔日的天南校友欢聚一堂。不久，天南中学正式宣告停办。

天南中学在改革开放后两度复校，既有创造云南基础教育奇迹的辉煌时刻，也有“偏安一隅”、艰难维持的平淡时期。但天南中学为云南基础教育事业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发展增砖添瓦。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天南中学从抗日战争的烽火中走来，几办几停，历经七十余年。她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不为名、不为利，将“刻苦、奋进、严谨、求实”的精神发扬光大。希望历史能够记住，希望现今的人们能够记住，在昆明这块红土高原上，曾有这样一所具有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的民办学校，名叫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