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本书去巴黎

作者: 张迪

海明威说过:“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待过,那么无论你在哪里度过余生,巴黎都会与你同在。”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文青被他这句话所蛊惑,哭着喊着要去巴黎。我未能免俗,也赶在巴黎奥运会前夕去了一趟这座梦幻之城。

身为电影的诞生地,巴黎出产的电影非常之多。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舍友们窝在一起看《爱在日落黄昏时》,大家对剧情褒贬不一,但都对剧中的美景赞叹有加。那是我第一次在荧屏上看到莎士比亚书店、玛黑区、Le Pure Café,以及亨利四世码头,它们和埃菲尔铁塔一起,构成了我对巴黎的初印象。及至读研,由于所学的是出版专业,我又有幸在讲座上听到了业内前辈们参加巴黎书展时所生发的种种感慨,更增添了对这座文艺之都的向往之情。

带着对法式浪漫的憧憬,在去巴黎之前,我颇为认真地做了很多功课,想象着自己在塞纳河畔漫步会怎样,在荣军院前的草坪上小坐又会怎样……蓦地,我突然想到,以往出门旅行我都会带上一本书,这次去巴黎是不是也要这样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相信这是与巴黎对话的最好方式。但接下来我就犯了难,到底应该带哪本书呢?是选择一本能够充分体现巴黎精神的书,还是一本能够激发我对西方文明再思考的书?

我最先想到的,是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自1921年12月起,海明威在巴黎生活了五年,直到四十多年后,才花了三年多时间援笔写下这部回忆录。那时他已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964年,在他自杀身亡三年后,这本书得以出版,它也是海明威亲自校订并授权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在海明威的笔下,巴黎真可谓风情万种:斯泰因小姐的大工作室里挂着毕加索的画作,壁炉温暖,甜酒诱人;塞纳河畔的垂钓者专注地注视着河面,临河露天餐厅的油炸鮈鱼和麝香葡萄酒香气扑鼻;莎士比亚书店中坐着几位作家、艺术家,热烈地讨论着某个话题……至于海明威本人的巴黎生活,虽然不乏刺激与冒险,比如他曾因一匹名叫“金山羊”的马而输掉了半年的生活费,但更多的是岁月静好,比如他经常会放下笔,或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屋顶,或坐到炉火旁,边看火焰跳跃边剥橘子。作为海明威心中的精神支撑,巴黎不仅意味着一段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更是一席流动的盛宴,永远璀璨夺目。应该说,这本书不仅是海明威的回忆录,也是一幅生动的巴黎风物画卷,让人读来禁不住遥想当年,恨不得也能与书中那些可爱的人们同坐,看他们意气风发,听他们咳唾成珠。带上这样一本书,作为去巴黎旅行的伴侣,应该是非常好的吧?

可我接着想到,海明威虽好,但较之我的心头好王尔德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还在读中学时,我就迷上了王尔德的童话,后来读到他的诗歌、小说和戏剧作品,更是对他崇拜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偶然聊到王尔德,没想到她们也都一个个眼里发光。据说很多姑娘专程为王尔德而去巴黎,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拉雪兹公墓,只为在王尔德的墓碑上献上深情的一吻。我虽不至于此,但对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却是爱极了的。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带上《王尔德在巴黎》这本书呢?它讲的是王尔德自1874年首访巴黎,直至1900年在巴黎去世的故事。在巴黎,王尔德流连于一个个咖啡馆,与马拉美、纪德等大师促膝长谈,他还跑去贫民区与那些落魄的诗人、艺术家交朋友。王尔德精通法语,他最看重的剧本《莎乐美》就是用法语写成的。该剧被英国当局禁演后,他深感愤怒,遂扬言移居巴黎,申请法国国籍。后来,一贯特立独行的王尔德卷入一场不体面的官司,因“与其他男性发生有伤风化的行为”而被判入狱。出狱后,他众叛亲离,身无分文,终于还是去了巴黎寻求避难所,并最终在这里死于贫穷与孤独。王尔德将全部的才气都融贯于生命,把全部的才能倾注于作品,真正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了一生。我若是带上这样一本书去巴黎,想必会收获许多唯美的灵感吧?

王尔德说过:“我们不去往美的殿堂,还能去向何方呢?”可惜巴黎再怎么美,对他和海明威来说也都是异乡。我若是带他俩的书去巴黎,只怕巴黎本地的那些大作家们会很不高兴。这些大作家的名字几乎等于半部西方文学史: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大仲马、左拉、萨特、加缪、玛格丽特·杜拉斯……如果说必得从他们当中选一个,那么带上一本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应该是最应景的。更何况我的行程上不止有观光巴黎圣母院,还有参观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呢。若是带上这本书,那我就仿佛手握一枚满是锈迹的钥匙,可以轻轻旋开通往旧巴黎的大门了。想象一下,黄昏时分,当巴黎圣母院的壮丽剪影映入眼帘,而雨果的文字则在耳边萦回,讲述着钟楼怪人加西莫多的孤独与忠诚,吉卜赛少女爱斯梅拉尔德的纯真与悲伤。随着脚步在圣母院广场上轻移,我仿佛穿梭在文字与现实之间,那该有多美!雨果对这座古老建筑作了精细的描绘,他提到两座钟塔之一的某个暗角刻着一个词语——ANAIKH(命运),这几个大写希腊字母都深嵌进石头里,已因年深日久而发黑。我将会亲手触摸圣母院的门楣,并乘钟楼开放之时找到那个令人敬畏的词语。那么,在巴黎的每一次呼吸,我是否都会吸入这本书中的美丽与哀愁呢?

然而,巴黎不仅是文学的沃土,也是艺术的殿堂,我又怎能只把眼光局限于作家们呢?当我在卢浮宫欣赏《蒙娜丽莎》那令人着迷的微笑之时,我必会带着对达·芬奇这位文艺复兴巨匠的敬意。而当我置身于以收藏印象派画作而闻名遐迩的巴黎奥赛博物馆时,我也必会对莫奈、雷诺阿、塞尚、高更、梵高由衷地生出“理解之同情”。而且,巴黎还曾为我们中国培养了好几位了不起的大画家,如常玉、潘玉良、徐悲鸿等。好在我不是搞美术的,可以单纯从一个读者的角度出发来作出选择,那我就带上手头那本美国人写的《梵高传》吧。从1886年初算起的两年,是梵高的巴黎时光,那时他寄住在弟弟提奥租来的一间蒙马特公寓里。虽然一向被认为是一位孤独的天才,然而梵高并非生性孤独,在巴黎他结识了很多艺术家朋友。除了最好的朋友高更,他与印象主义画家劳特累克,点彩派大师西涅克、修拉也都有过交往。这极大地开阔了梵高的眼界,对他的艺术风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在巴黎画了二百多幅画,主要是街景和熟人朋友的肖像……这本《梵高传》图文并茂,若是带上它,想必会让我的巴黎之旅变得更具艺术气息。我本就计划着要去蒙马特喝杯咖啡,届时留影时就把这本书摊在桌上,岂不是美事一桩?

正当我将把《梵高传》收进行囊时,猛然间听到一声暴喝:“你这个肤浅的家伙,巴黎可不是只有文学、艺术,还有思想呢!”啊,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对本姑娘这样讲话?这八成也是个巴黎人。我想了一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此仇视肤浅的思想家,除了那个号称全法国最聪明的男人之外还能有谁?没错,他就是令全世界文科生闻风丧胆的福柯。他那标志性的大光头和睿智的话语,在我读研的那两年里不知占去了我多少个良夜,也不知薅去了我多少根头发——没办法,不读他的《知识考古学》《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罚》,你就休想顺利毕业。和雨果一样,福柯也出生在法国乡村,青年时期才来到巴黎。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后,在让·伊波利特、梅洛·庞蒂等名教授的影响下,福柯很快表现出对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极大兴趣,后来终成一代大师。正如一位传记作家所指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福柯的生活也是法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福柯凭一己之力,把巴黎变成了西方的学术中心。且不说他那无与伦比的学识、汪洋恣肆的文笔、惊世骇俗的思想,就凭他曾经给我带来的那些前所未有的“烧脑”时刻,我都应该带上一本他的经典名作,去巴黎左岸坐上一个下午,体验一下与顶级哲学家对话的眩晕感。

天,怎么这么麻烦?这是我第一次的巴黎之旅,时间其实只有短短的三天两夜,而我还未出发就已然为了带哪本书而伤了这么多脑筋!以上所列出的几本书,似乎每一本都合适,又似乎哪一本都不合适,究竟该怎么选呢?我把这几本书都拿出来,堆到行李箱旁。我不是没想过把它们全都塞进去,考虑到实在是太沉了,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么,干脆就哪一本都不带了吧,巴黎本身不就是一部极其耐读的好书吗?在那里,历史、文化、艺术、思想等无不俯拾皆是,我又何必非得带上一本书呢?

于是,最后我就这样空着手去了巴黎。正值奥运会前夕,我看到埃菲尔铁塔上亮起了五环,照得巴黎的夜空迷人极了。我去了先贤祠广场,拜谒了伫立在那里的伏尔泰与卢梭,他们的目光穿透时空,似乎在说所有的荣耀都属于全人类。我还细细地观察了凯旋门上的《马赛曲》浮雕,感到一种青春的力量,一种古希腊式理想化的美。当然,我还去了莎士比亚书店,寻访海明威的足迹;去了拉雪兹公墓,探望长眠于此的王尔德;去了雨果故居博物馆,感受他所说的能让灵魂永驻的巴黎空气;去了奥赛博物馆,在梵高的《有群鸦的麦田》前驻足;去了法兰西学院,追想福柯院士当年那舍我其谁的风采。

相信这些美好将永远驻留在我的脑海里。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巴黎人注重享受慢节奏的生活,无论是在咖啡馆里发呆,还是在公园里散步,都展现出一种不急不躁的生活态度。还有他们骨子里对美食的热爱,时尚而不失自在的衣着,也是这种被称为“巴黎松弛感”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有人说:在巴黎,入世越深,心底就越自由。的确是这样的。

作别巴黎之时,我路过一个街头广场,看到一个手风琴手正在卖力演奏。那是披头士的经典歌曲《当我六十四岁》,悠扬的旋律一遍一遍地问着:“当我六十四岁,你是否还会爱着我?”是啊,巴黎,当我六十四岁,你是否还会记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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