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看白发生,春华依旧在
作者: 葛剑雄少时读到苏东坡《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一句,自然将他想象成长须美髯的老人。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偶阅东坡传记,才意识到这位“老夫”还不满四十,与当时的我年龄相仿,而我那时还属标准的“青年教师”。
大概在1996年,复旦大学首次举行向三十年教龄教师颁证的仪式,要我作为代表致辞。见我坐在主席台上,台下的同人大都以为我会代表中青年教师向老教师致贺,却不料我会代表获证的老教师致谢。由于我参加工作时间早,工龄是从1965年8月起算的,到1995年就已满三十年了。
1980年末,历史系领导安排我当先师谭其骧教授的助手,那时谭先生六十九岁,我三十五岁。1991年6月,最后一次陪同先师去北京参加中国科学院地学部选举会议,那时他八十岁,我四十六岁。这十一年间,我随侍先师参加了上百次各类会议和活动,我的身份是助手、学生、随员、陪同、青年教师、年轻学者,都属于最年轻的层次,无论是就座、入席、签名、合影,我都自觉避让,避不了的就敬陪末座。近些年来我却发现,人们对我的称呼已经加上了“老”字,我的座位往往仅次于上级领导,我的发言不是被安排在首位就是在最后,合影时越来越靠近中心点。年轻人称我为老师,有时会被他导师纠正:“叫师爷!老师是你称的吗?”“你是我学生的学生,该叫太老师。”这些都不时在提醒我,我已经到了先师当年的年纪,这些称呼想躲也躲不了。
十年前,学生们要为我庆生,我断然拒绝:“上海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过八十了,还没有到这个年纪,哪有资格做寿?”为了不拂诸生好意,也为了做点有意义的事,贺题改为“从教六十年”,出了一本汇集学生们研究成果的论文集。其实我曲解了一个概念,作为人口史学者,我自然早就明白,所谓“平均预期寿命”的真实含义是这一年出生的人平均预期可以活到多少岁,并不是说其他人都可以平均活得那么长,更不意味着这是现下老人的平均死亡年龄。
说实话,我内心是不知老之已至,不愿老之已至的。但时间是不可抗拒的,我必须面对的事实是,今年12月是我的八十初度,我将正式进入“80后”。正好《书屋》向我索稿,并且希望我提供一篇用于卷首的文章。我就利用此机会,对自己以往七十九年间经历的主要两个方面作一回顾,抢在学生前面自寿吧。
一
我的经历很简单,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但也不是一帆风顺,颇有些曲折。
1950年9月,我在出生地浙江省吴兴县南浔镇(今属湖州市南浔区)上了圆通小学(不久改名浔北小学)。当时我不满五岁,还不到入学年龄。据说开学时我跟着大孩子去玩,进了教室就不肯离开,非上学不可,老师就同意了。圆通小学是由原来的圆通庵改建的,校门口还留着原来庙门的高门槛,我个子小,每次都要由两位年长的同学左右牵着手才能跨过去。
后来父母先后到上海谋生,稍为稳定后就将我带到上海。1956年7月,我拿了浔北小学的转学证书,到所在的闸北区教育局办转学手续。那时还没有户口限制,尽管父母没有工作单位,只租住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棚户阁楼,我还是顺利迁入户口。教育局的办事人员看了户口簿,就说转学可以,但得先考试,成绩合格才能接收。他们找来五年级期末考试的试卷,我当场考试通过,顺利转入虬江路第一小学六年级。
1957年7月,小学毕业,那时进中学是自由报考。此前我走过长安路时,看到一幢新建的三层楼房,还有一个不小的操场,与虬江路一小的老旧平房和弄堂教室有天壤之别。得知这就是新建的长安中学,我立即报考。我刚到上海一年,根本不知道闸北区还有哪些中学,更不会比较哪所学校条件好,质量高。到1960年夏天初中毕业,已经知道市北中学是闸北区唯一的市重点中学,自然就选择了市北中学,并顺利考上。
1962年5月,高二下学期的一次体检,我查出患浸润性肺结核,还处于活动性,只能休学治疗。三个月后复查,本以为可以复学,赶上补考升入高三,谁知接连几次的三个月复查都没有通过,而原来的班级已经高三毕业。直到1963年11月,医生才勉强同意我复学,学校准予我在下一届高三试读(因未参加过高二期终考试,且缺课两月)。到下学期,尽管我已通过试读,但在5月的高考体检中又被定为不合格,无缘报名高考。
我接受班主任老师的建议,报名上海教育学院师资培训班,选择的方向是英语。1964年9月,我在闸北区教育局集中培训、劳动一个月,然后被分配到我母校市北中学实习,在外语教研室跟两位教师学教初一英语,在初一年级一个班实习班主任工作。1965年7月,培训班结业,我被分配到新建的闸北区古田中学,8月5日报到。1979年,上海教育学院通知我们,可补领一张大专一年的学历证书。当时我已考上研究生,没有去领。
开学不久,上海外国语学院夜校部招收中学教师,我报名后参加入学考试,被分在二年级。从9月下旬起每周两个晚上各四节课,到1966年6月初“文革”兴起停课,未及进行期终考试。1979年,上海外语学院补发大专二年级同等学力证书,我也未领取。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报名时得知已超龄——报考年龄须不满三十一周岁,那时我已超过了几个月。1978年,招考研究生完全不拘一格,年龄放宽到四十周岁,学历也无具体要求,我以三十二岁的大龄、高中毕业的学历考上复旦大学历史系谭其骧教授的研究生,初试成绩总分居全系第一。10月到复旦大学报到,根据当时政策,我的人事关系还保留在古田中学,工资照发,工龄、教龄连续计算。在读研期间国家普调工资,我也循例加了一级。按现在的说法,我属于在职读研,但在当时并无此说,因为大多数研究生已有工作单位,都享受这样的待遇。
1981年11月,我通过论文答辩,获历史学硕士学位,12月毕业,分配留校工作,属历史系历史地理研究室(1982年6月建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人事关系正式从古田中学转入复旦大学。由于从1980年底起我已担任谭先生的助手,领导明确我仍以此工作为主。
1982年3月,复旦大学首次招考博士研究生,谭先生招了周振鹤和我两人,我是在职读博,或许我是全国最早的,至少是最早一批在职博士生。1983年8月,教育部批准我俩提前毕业,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于9月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为全国文科首批。本来应立即给我们确定相应的职称,却因教育部暂停全国高校职称评定而推迟,至1985年才被评为副教授。1988年,我被确定为硕士研究生导师,于1989年招了第一个硕士生。1991年5月,我晋升为教授,1993年,被确定为博士生导师。1996年3月,我继邹逸麟先生出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第三任所长,至2007年3月卸任。1999年12月,教育部设立首批人文社会科学全国重点研究基地,我们组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申报成功,我出任主任,至2007年卸任。2007年至2014年,我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2014年,被评为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2020年1月,按规定办理退休手续,但继续招收博士研究生,承担科研任务。
今年3月起,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聘我为图书馆馆长,我签了三年的合同,预定工作到2027年。
从1950年9月到现在,整整七十四年,我的经历只有两项——读书(求学)、工作,从未离开过学校。
二
如果将“读书”限定于狭义的、具体的“阅读书本”,那我这方面的经历比七十四年还略长些。据父母说,我自幼就对有文字的东西感兴趣,无论是糊在窗上的旧“申报纸”(当时对旧报纸的通称),还是一本“菩萨书”(小人书、连环画),甚至大人在看的什么书,我都会对着看,或者一本正经拿在手里一张张翻阅。这些应该都发生在我上学之前,具体情况我自己都没有印象,但幼时对书本的热爱却记忆犹新。我姐姐比我高两个年级,每次开学她领来新书,我总会抢过来先翻,一些古诗文短篇就是这样背出来的,尽管其中很多字根本不认识,读音也是错的,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家里穷,不可能给我买书,我也从来不敢要求买哪一本书。除了学校发的课本,能拿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印象中在平湖师范上学的舅舅曾经给我们带来几本《连环画报》,还有记不得从哪里获得的一本《中国历史故事》和讲一个小朋友随妈妈从上海乘火车去北京的经历的小书,这些书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有些词句到现在都还记得。
1957年,我在上海进了中学,可以凭学生证进入上海图书馆看书,第一次有了自主阅读的条件,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只是图书馆离家远,步行往返要花一个多小时,只能在星期天去,每次最多能看两个小时。后来我用姐姐技工学校的学生证办了一张外借卡,用她签名的委托书我就可以去代借。每本书外借期限是两星期,到期还可以续借一次。遇到喜欢的书就借回家慢慢看,像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我就借了不止一次,辛弃疾的名篇我都是在这段时间背下的。初中、高中的语文和历史老师也一直帮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书,这些书本来是只供教师借阅,或一般不外借的。高二时,我就请老师们代借,读完了中华书局点校本《资治通鉴》。我在初中阶段,读书并无明确目的,只凭兴趣,什么书都看。如四大名著、《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等,茅盾的《子夜》、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当时流行的新书《林海雪原》《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旗谱》等,苏联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在《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中,我知道有《牛虻》这本书,又找到这本书看了一个通宵。我一度迷上了武侠小说,放学后坐在书摊上看,一分钱看一本,或者花两分钱一天借回家看,从《七剑十三侠》《蜀山剑侠传》看到《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还看报上连载的还珠楼主的《剧孟》。我也看了不少苏联的科普、探险书,特别是一本关于极地探险的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当时连梦想也不敢有。高一开始学英语后,我又幻想有朝一日能精通外语。我订了《英语学习》,从外文书店买了好几种苏联的中学英语课本,试着读英文小说,星期天去胜利电影院看英文原版影片《百万英镑》《红菱艳》《冰海沉船》《鬼魂西行》等。病休期间我还买了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英语精读课本》第二册,一篇篇读和背。高二时跟着广播自学了一年俄语,1973年跟着广播学了一年日语,后来又学了一学期法语。进高中后,兴趣逐渐集中到古典文学、古代史方面。初三时,参加闸北区少年宫举办的文学创作班,辅导教师是从新伟印绸厂请来的厂校教师孙书年先生。孙先生的课激发了我学习古典文史的热情,他也很赏识我的好学颖悟,容许我不时去他家就教。他建议我多看笔记小说,推荐《两般秋雨盫随笔》。我即从福州路上的古籍书店买了一部石印本,不时翻阅。之后又从古籍书店卖的《丛书集成》零本中选了不少宋明笔记,每本售价只要五分或一二毛,读后果然获益匪浅。
记不得哪一年在哪本书上看到古人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即奉为座右铭,作为人生目标,只是如何行万里路,当时连想都不敢想。之后读到杜甫的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更认识到多读书的好处。在读了《唐诗三百首》《杜少陵集详注》《唐宋诗醇》和多种选本后,虽然完全不懂平仄,我已会凑着七绝的字数写“诗”。几年前,初中同学胡安定退休回上海,在邮件中发给我一张照片,原来是1960年7月14日我写在一页笔记本上赠他的一首“诗”,唤醒了我这段记忆。
虽然我在高二时就确定毕业后要报考北京大学的古典文献专业,但当时还不知学术研究为何物,没有一点问题意识,只知看书,记忆背诵,多多益善,却没有想过目的何在。到1962年5月后病休在家,经历史老师毛仁村、张润苏和班主任瞿佩荃老师极力介绍支持,学校图书馆破例允许我在教师阅览室自由阅读,还可外借仅供教师借阅的书籍。在翻阅历史书时,经常要查年号对应的公历年代,我发现工具书上年号收录不全,还与公历对应不准,就决定自己编一本,一是要全,无论正统、僭伪、临时统统收;一是精确到月。本来想把朝鲜、越南、日本的年号也收录,但找不到资料,只能放弃。一开始我利用横格纸制表,但每一年要占十二格(平年)或十三格(闰年),有时同一年有十多个年号,一张纸容纳不了,画格子也很烦。后来在一家纸张店找到一本四开硬面账本,内页满是竖栏横格,正符要求。我设计每一农历年为一横栏,内分十二或十三格,分别记录对应的公历月日,纵栏以正统年号为首,依次列出同时存在的其他年号,起始精确到月。在皇帝的首年处列出其庙号、谥号、姓名。一度还记录那一长串尊号,后来发现并不实用却花不少时间,就不再列入。民国采用公历,无须与农历对照,每年只要用一格。但考虑到政府更迭频繁,我想列出总统、政府的任期,苦于找不到资料。瞿老师的父亲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她帮我求教,说可以查阅《国民政府公报》。我不知何处可查,只能先空着。1963年11月复学,1964年9月参加师资培训,我再也没有时间顾及这本未完成的“大作”。“文革”期间,我把它藏在一只藤箱里,放在家中阁楼上,1986年房屋拆迁时我正在美国访学,这本“大作”就被家人处理掉了。
1964年9月,我第一次领到师资培训的十几元津贴,当天就到宝山路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四册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但开学不久,政治学习不断增加,党团(我在1964年7月入团)组织一再警告不能走“白专”道路,并提高到“反修防修”的高度,除了英语书以外,我不敢再看其他书。到下学期,学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也在教研室学习会和团支部组织生活会上自我检查,从此不敢再去孙先生家,也不再逛古籍书店、旧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