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谈“打出常规”:《哦,香雪》人物设计与心理互动探析
作者: 陈仕菊摘要: 《哦,香雪》是当代作家铁凝的一篇短篇小说,文章通过三次打破常规的叙事手法,暴露了人物的心理变化层次,具体表现为火车驶入台儿沟、香雪进城读书和火车带走香雪。在人物心理变化上折射出的是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对知识文明的渴望以及对乡土文化自信的变化。通过对香雪这一女性形象进行心理互动分析,聚焦小说人物如何完成人格主体塑造以及与乡土文明互润的过程,从而为学生深入理解小说提供借鉴。
关键词:“打出常规”;心理变化;香雪;“火车”物象;“铅笔盒”物象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963(2025)03-0023-03
“打出常规”是一种特殊的叙事手法,这是由孙绍振教授提出的。他认为:“好的情节应该有一种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进入第二环境,暴露第二心态。”第一环境是人物所处的常规环境,而第二环境则是由情节突转而进入的非常规环境。人物在常规的第一环境中通常表现出的是一种安于日常环境的表层心态。而情节的突转将人物打到非常规的第二环境中,客观环境的变化引发人物心理环境的转变,从而逼迫人物表现出隐藏的深层心理活动。在《哦,香雪》一文中,台儿沟的宁静、落后、偏僻就是第一环境,香雪在此环境下呈现的第一心态自然是胆怯、害羞、安于天命的。直到火车的驶入打破了乡村以往的宁静,将台儿沟姑娘们都打出常规,才引发了她们的心理变化,唤醒她们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其中,香雪进城念书,感受到乡村学生与城里学生的差距,又一次将她打出常规,激发出她对象征知识文明的“铅笔盒”的渴望。最后,火车拉走香雪的情节设计将香雪逼入绝境,把她推向第二环境的极端考验,香雪也就此完成自我现代化的主体塑造,同时展现出内心对乡土文明的认同和自信的表达。
一、火车入乡:对现代文明的向往
第一环境是人物习以为常的常规环境,由于具有稳定性和安全性的特质,导致人物只会呈现出安稳状态下的人格特点。而在平常状态下,人物都有荣格所说的人格面具,不会表现出深处的心理变化。因此,打破常规的情节设计就是为了将人物的深层心理表现出来。
在《哦,香雪》中,作者用诗意的语言勾勒出台儿沟幽静、淳朴的同时,也不忘将乡村的偏僻、落后、闭塞显露出来。“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这是一座“掩藏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庄,不仅深掩山中,还小得只有“十几户乡亲”。如此环境孕育出来的人物跟台儿沟一样,保守、落后、安于天命。人们每当吃过晚饭后就会钻进被窝,生活如大山一样单调、沉静。
直到一列火车驶入台儿沟,打破了这座村庄的宁静,才将“香雪们”打出以往的第一环境。这辆从首都北京开往山西的绿皮火车裹挟着现代文明的气息,以其新颖又时髦的面貌唤醒台儿沟人对现代化的向往。她们为了能够看到火车,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吃过晚饭就去睡觉,而是刚把晚饭端上桌就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然后扔下碗筷开始梳妆打扮。即便火车到站时已是晚上,她们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思斟酌妆容和服饰,以自己最好的状态迎接现代文明的到来。她们对现代文明的向往不仅体现在隆重打扮的外表上,还体现在她们的一言一行上。只要火车到站,这群淳朴的乡村少女们就会挨着窗口观望车内的现代都市文化。有的关注“手表”“金圈圈”“纱巾”“尼龙袜”等物质层面的物品;有的关注“皮书包”“铅笔盒”“配乐诗歌朗诵”“北京大学要不要台儿沟的人”等精神需求问题。无论是哪一种,都饱含着台儿沟姑娘认识现代文明的热忱。这种热忱就是一股强大的内驱力,使得她们对现代文明的追求并没有停留在单方面的观望上,而是促使她们与外界发生互动。即便只有短短一分钟,她们也会争分夺秒地与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例如,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篮子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发卡、香皂等。这种鼓起勇气主动迈出第一步,并在一分钟内与旅客进行交易的行为有多疯狂,这几个姑娘内心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就有多强烈,甚至有的还达到盲目追求的地步。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凤娇,她对“北京话”怀有的真诚和挚爱,并无关他有没有相好,纯粹是她源自内心无条件且心甘情愿地付出。这种盲目的情感追求暗示了台儿沟姑娘们对现代文明的向往之强,甚至可以说是达到盲目的程度。
台儿沟姑娘们内心深处的炽热只有被置于非常规的第二环境中才能够激发出来。火车驶入台儿沟就是一次打破常规的情节设计,它向人们展现出了台儿沟姑娘们不只是胆怯、羞涩的,还是一个内心炽热,并勇于追求理想的人。同时,这样的情节设计也为后文香雪交换铅笔盒提供了契机。
二、香雪进城:对知识文明的渴望
香雪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人,也是全村唯一一个在城里读书的人。因此,在大家都关注香皂、手表时,只有香雪是台儿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现代化进程中关注精神需求的人。如果说火车入乡第一次把香雪打出常规环境,只是表现了她对知识文明的关注,那么第二次打出常规,就是进城读书。进城读书彻底激发了香雪对知识的渴望。
香雪作为乡土文明的代表,来到城里与代表现代文明的城镇孩子同在一个教室里念书。此时,乡土文明与现代文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必然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铅笔盒。当香雪那象征着乡土亲情的“木质铅笔盒”遇上现代化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时,乡土文明显得相当笨拙和陈旧,香雪也会在自动铅笔盒合上的阵阵咔嗒声中感到十分难堪。而这还不足以激发她对自动铅笔盒的强烈渴望,这只是让香雪感到了自卑。而同学们冷嘲热讽的奚落声和故意的再三盘问才让她明白台儿沟的落后和贫穷,才意识到乡村的闭塞。这种强烈的羞耻感刺激了她底层自尊自爱情感的觉醒,从而让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原来的木质铅笔盒,并冒着被骂的风险拿了家里攒下的四十个鸡蛋,不惜一切代价要换到自动铅笔盒。这种来自底层的渴望最能触发一个人的行动。香雪就是因为对自动铅笔盒有着强烈的渴望,所以在看到自动铅笔盒时,双手会不自觉地紧紧扒住窗框,试图以物易物,即使被拒绝内心的渴望也不减丝毫,反而做出更加不可思议的举动——跳上火车踏板换取自动铅笔盒。虽然香雪在跑向车门时还有些犹豫,但火车上充斥着的现代化气息,还有来自自动铅笔盒的诱惑,这些使得她不顾一切且坚定地踏上火车,走向现代化环境,去追逐她的精神世界。
“自动铅笔盒”与“金圈圈”“手表”等比起来,虽然都是现代化产物,但是“铅笔盒”并没有实用价值,只有精神价值,是一种知识文明的象征物。香雪舍弃木质铅笔盒,将自动铅笔盒视为自己理想追逐的“标杆”,这不仅是她内心想要挽回失去的尊严以及获得与同学平等关系的意识觉醒,还是她放弃乡土文明,无条件追求现代化、追求知识文明并付诸实际行动的体现。这种对知识的强烈渴望掩藏在香雪内心,若没有进城读书打出常规的情节设计,香雪就不会意识到城乡的巨大差距,沉静的内心也不会一触即溃,更不会追上火车换取自动铅笔盒,展露出对知识文明的无比渴望。
三、被迫出走:对乡土文明的自信
小说层层递进地打破常规设计,将香雪对现代文明和对知识文化的追求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现代文明的吸引,香雪迫不及待地踏上列车,并将自己身后的乡土文明抛之脑后。这是她为追逐理想的本能反应,但是否真的放弃了乡土文明,在火车带走香雪把她推向非常规的极端环境后,她刻在骨子里的乡土情怀才被迫表现出来。
香雪踏上火车融入了现代文明,得到了来自现代文明的认同。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火车上的旅客劝她在西山口住一晚,“北京话”也表示可以去他爱人的亲戚家借宿。这里不管是旅客,还是“北京话”,他们对香雪发出的劝告和建议都代表着现代文明对香雪的认同和接纳,香雪也就是在此完成了自我现代化的塑造。此时被火车带走的香雪,本可以听取建议,也可以一直跟着火车进城,但她还是选择下车回归台儿沟。这一举动的出发点也许是为了回去再次征得同学们的认可,但最终收获的却是对大山坚定的自信。
香雪从小到大对大山的环境都充满恐惧,刚下火车的她还是和往前一样,害怕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害怕小树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香雪将来自台儿沟的小盒装进来自大城市的自动铅笔盒,得到现代文明和知识文明的再次认可时,这种恐惧才得以消散,甚至不仅是消散,还突然对大山感到满意。但西山口还是那个西山口,人还是那个人,唯一不同的是人的心境发生了转变。就像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物皆着我之色彩”。得到现代文明再次肯定,香雪内心获得了自信,不再是那个被嘲讽的自卑女孩。当她带着自信再次审视西山口时,月亮是明净的,群山像母亲神圣的胸脯,核桃叶卷起来像金铃铛一样“豁啷啷”地歌唱,整个西山口都是美好的。香雪还把对西山口的这种满意延伸到了对台儿沟的憧憬,想象台儿沟也会像西山口一样柔美,而不是漆黑恐怖。这种心理期待驱使着她踏上了回台儿沟的道路。途中承载着知识文明的铅笔盒一直给予香雪无形的力量,在她害怕回家被骂时,让她重拾勇气、精神抖擞,所以她才会看到小溪在欢腾地奔跑,听到小溪高昂的歌声;在她遇到漆黑的隧道时,鼓舞她朝前跑去、冲去。这里与其说是铅笔盒支撑着香雪勇往直前,倒不如说是香雪内心丰盈和精神富足后战胜了恐惧。正是因为香雪精神世界足够强大,她才能够在现代化进程中不被物欲所蒙蔽,相反还能无比骄傲地回来拥抱生养她的大山。
在这里虽然香雪是主动踏上火车的,但被火车带出台儿沟却是意料之外的。第三次打破常规的情节设计,直接将香雪逼入绝境,逼迫她在出走与回归中做出选择,而她的内心变化也就在此抉择中呈现出来。从香雪夜路独行的景象中就可以看到她的心境变化——由月光、群山的静态美,到最后的欢腾、奔跑、向前冲的激昂。可见,香雪回归台儿沟是由满意、自信,到激动、骄傲的过程。她在出走中完成了自我现代文明的主体塑造,甚至自以为对乡土文明已经失去信心,却不料自己对乡土文明的自信和骄傲在回归途中被自己无意识地流露出来。
小说三次打破常规的情节设计,层层深入地揭示了在改革开放之初,工业文明迅速发展时期,乡村女性内心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和对理想追求的炽热。同时,小说还讴歌了以香雪为代表的乡村青年,他们踏上现代化进程的列车,以知识武装头脑,改变自己,又带着现代化的眼光,重新理性地审视自己的家园,最后树立了对乡土文明的自信。这种在追求物质文明进程中,依旧能够保持冷静并追求精神富足的品质显得尤其珍贵。当然,小说也反映出了特定时期农村女性在追求理想过程中的艰难,在看到她们勇敢追求现代化与理想的同时,也不能忽视文明落差对她们造成的伤害。
作者简介:陈仕菊(2001— ),女,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研方向为高中语文文本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