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诫李鸿章以“诚”

作者: 吴敏文

曾国藩与李鸿章是晚清和中国近代非常重要的历史人物。在曾国藩身后,李鸿章继承其衣钵,成为晚清朝廷多事之秋时首屈一指的大臣,以至于在李鸿章故去之时,慈禧太后生出“此后国家有事,何人可以托付”的喟叹。

曾国藩一生坎坷,仅秀才就考了七次才中。虽然举人一次就中了,但进士又考了三次。道光十八年(1838),曾国藩中进士,并在随后的“朝考”中被选拔进入翰林院,此后入朝为官。从道光二十年(1840)到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官运亨通,从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升至从二品的礼部右侍郎。

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甲辰科举人。由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是同年中进士(俗称“同年”),李鸿章即为曾国藩的所谓“年家子”。李鸿章中举人后,次年会试不第,留京师读书备考。此时李文安任刑部郎中,带李鸿章遍访同年与同籍京官,为他步入仕途铺设人脉,而拜师是一种建立人与人之间亲近关系的最佳方式。

鉴于曾国藩做京官时的人品、学问、名望,李文安让自己的儿子李鸿章受教于具有同年之谊的曾国藩,是很自然的事情。果不其然,道光二十七年(1847),二十四岁的李鸿章即高中进士。据黎庶昌著《曾国藩年谱》:“合肥李公鸿章。本年家子也,中甲辰科举人,是年(道光二十五乙巳)入都会试,受业公门。公大器重之。”

与曾家颇为类似,合肥李家亦世代耕读,数百年与科举功名无缘。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和曾国藩又是道光十八年同年进士。有了这层关系,曾国藩对李鸿章另眼相看,也在情理之中。

李鸿章的长兄李翰章虽未考得功名,却同样得到曾国藩的信任,一路提携,为曾国藩掌管财务粮草,官至湖北巡抚、湖广总督,其得识曾国藩的机缘,应与其父李文安和曾国藩的同年之谊有关。曾国藩曾在一封给李翰章的信中谈及对李鸿章的欣赏:“令弟少荃,自乙丙之际,仆即知其才可大用。”

李鸿章二十一岁中举人后,即从业于曾国藩,二十四岁中进士,入翰林院,散馆授编修。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攻入安徽,李鸿章随同朝为官的老乡吕贤基回乡办团练。吕兵败身死,家乡沦陷,李奉母与诸弟避居镇江,郁郁不得志,赴南昌其兄李翰章处,后入曾国藩幕府。曾国藩本来就欣赏李鸿章的才干,“数月后,文正谓之曰:‘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青出于蓝”几乎是专指学生胜过老师,曾国藩此言,无疑是对李鸿章学生身份的明确认可。

李鸿章后来在文稿中明确自己“少从公(指曾国藩)问学”。李鸿章一生的发达,不仅有在中进士前在曾国藩门下的求学,而且其功成名就亦始于在曾国藩幕府的历练。曾国藩去世后,李鸿章赠挽联:“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曾国藩对“诚”的强调,是他一生自己为人和对他人要求的核心要素。他为世人所牢记、肯定和效仿的信条有“天下之至诚可胜天下之至伪,天下之至拙可胜天下之至巧”。曾国藩书生领军,他自己恪行并告诫其他湘军将领的选兵要求,是选拔山乡的拙勇、质朴、壮硕之民,当过兵的、水乡渔民、街市之民均不得选。

曾国藩本一普通农家子弟,才智平平。按照梁启超先生的说法,是“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能够创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不世之功,很大的原因是终生讲究一个“勤”字。勤能补拙,一勤天下无难事。而勤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早起。曾国藩还强调:习劳则神钦。人之常情是好逸恶劳,但一个人如果习于劳作,长期坚持,则鬼神都不得不表示赞许。

曾国藩以为:居家以不晏起为本。行军打仗,小则关系生死胜败,大则关系国家危亡。为此,曾国藩立下规矩并且自己身体力行,就是每天在黎明之际吃早饭,吃完饭正好天亮,各干各的事情。李鸿章一则由于懒散,二则湘淮两地风俗有异,习惯睡懒觉,对曾国藩黎明吃早饭的规矩很不习惯。将其视为畏途,称之为“进饭场”。

一天大早,曾国藩差人来叫李鸿章吃早饭,李鸿章以头疼为由不去。曾国藩又差人去叫了几次,李鸿章仍不为所动。不一会儿,负责值日的人来叫李鸿章,并且说:“大帅说必须所有人到齐才能开饭。”李鸿章不得已起来,披着衣服到饭厅。曾国藩这才拿起筷子吃饭。曾国藩平时总要边吃边谈天说笑的,这天直到吃完都没有一句话。曾国藩吃完放下筷子,等所有人也吃完饭,曾国藩才神色严肃地对李鸿章说:“少荃,你既然来到我这里,我有一言相告,我这里的要求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诚’。”说完起身走人。李鸿章闻之变色。他心里知道,若不是念及与其父亲李文安的同年之谊,以及与自己的师生之情,曾国藩不必费这一番话,可能会直接打发他走人。

曾国藩对李鸿章第二次关于“诚”的诫训,是在曾国藩决定派李鸿章率兵赴上海的时候。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太平军进攻上海。此时湘军已经攻下安庆,时任两江总督曾国藩驻节安庆,上海官绅代表到安庆向曾国藩求援。此时上海在鸦片战争后已经开埠二十年,财源充足。一为扩充实力、地盘,二来上海官绅开出的每月十万两饷银正是曾国藩所急需,曾国藩决定派兵赴上海。曾国藩首先考虑派遣自己弟弟曾国荃前往,让李鸿章任其副手。但因为攻取安庆而加官晋爵的曾国荃,笃定攻取南京以铸就不世之功。于是,曾国藩决定派李鸿章救援上海。

曾国藩对李鸿章率军救援上海非常重视,不仅派出得力的湘军部队,创建淮勇十三营,而且悉心教导李鸿章如何进军、如何扎营、如何挖壕、如何待敌。同治元年(1862)三月初,李鸿章率部起行,数日后抵达上海。

李鸿章本就天资聪明,经过在曾国藩大营的数年历练,已经逐渐成熟,人生事业皆渐入佳境。越是这样,李鸿章越是知道处事的艰难,独立行事之初,事事处处请教曾国藩,“敬求训示做主”“乞钧示”“乞核示”,曾国藩则谆谆教导,无微不至。

曾国藩此前未办过洋务,但他是一个勤于读书思考并且强调知行合一的人。曾国藩根据自己读《论语》等典籍的心得以及对时事的观察和总结,对李鸿章说:“与洋人交际,其要有四语:曰言忠信,曰行笃敬,曰会防不会剿,曰先疏后亲。忠者,无欺诈之心;信者,无欺诈之言;笃者,质厚;敬者,谦谨。此二语者,无论彼之或顺或逆,我当常常守此而勿失。”

曾国藩对第三次李鸿章关于“诚”的诫训,发生在剿除太平军、捻军,曾国藩由两江总督改任直隶总督,处理天津教案的时候。

自西洋传教士进入中国并在中国发展信众以来,由于官方、教民和非教民以及地方士绅之间的复杂利益、情感关系,民教事件时有发生,处理起来棘手而又敏感。

天津教案和晚清诸多教案一样,都是民众传闻洋人“挖眼剜心”而起的。同治九年(1870)春夏之交,在天津法国教堂附近的育婴堂暴发一场传染病,导致三四十名儿童接连死亡,由于掩埋草率,尸体被野狗挖出啃食,遍地狼藉,加之传闻流变,造成当地民情激愤,与法国教堂神职人员发生冲突,法国领事丰大业等二十多名外国人死亡。法国军舰随即驶至天津大沽港,鸣炮示威。

曾国藩作为直隶总督,受命前往天津办理。曾国藩深知国力疲弱,立意“不与各国开衅”。在调查取证的基础上,判断所谓洋人“挖眼剜心”纯属乌有,天津教案以缉凶查办和赔款了结。但这样一来,曾国藩立即成了全民公敌,感觉非常痛苦,深感“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加之病体不支,遂上折请求由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给天津教案事件善后。

李鸿章是怎样接这个差事的呢?据《庚子西狩丛谈》记载,李鸿章以第一人称的交代是这样的:

别人都晓得我前半部的功名事业是老师提挈的,似乎讲到洋务,老师还不如我内行。不知我办一辈子外交,没有闹出乱子,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从前我老师从北洋调到南洋,我来接替北洋,当然先要去拜谒请教的。老师见面之后,不待开口,就先向我问话道:“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打配作何主意呢?”我道:“门生只是为此,特来求教。”老师道:“你即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我道:“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盖皖中土话,即油腔滑调之意)。”

老师乃以五指捋须,良久不语,徐徐启口曰:“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我想不对,这话老师一定不以为然,急忙改口曰:“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还求老师指教。”他又捋须不已,久久始以目视我曰:“依我看来,还是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蛮貊,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分,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我碰了这钉子,受了一番教训,脸上着实下不去。然回心细想,我老师的话实在有理,是颠扑不破的。我心中顿然有了把握,急忙应声曰:“是,是,门生准遵老师的训示办理。”后来办理交涉,不伦英俄德法,我只捧着这个锦囊,用一个诚字同他相对。果然没有差错,且有很收大效的时候。古人谓一言可以终身行,真有此理。要不是我老师的学问经济,如何能如此一语破的呢?

曾国藩三诫李鸿章以“诚”,按照李鸿章自己的说法,尤其是他所述曾国藩教他办理天津教案这个情节,应该说李鸿章不仅心悦诚服,而且奉之唯谨。但实际上是否真的如此?李鸿章的说法有几分真实,几分说的是漂亮话,意即也属于是“痞子腔”呢?本人以为,用两件事情进行对比,可以略为佐证。

如前所述,咸丰十年(1860)八月七日,英法联军在京郊大败僧格林沁所率清朝军队,咸丰皇帝随即逃往热河。八月二十五日,正在祁门的曾国藩收到一个十万火急的寄谕,朝廷令湘军虎将鲍超率三千精兵“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

这个朝命让曾国藩陷入万难之中。一是湘军围剿安庆太平军正处紧要关头,如果鲍超带兵北上,必撤安庆之围。战局本就胶着,安庆撤围必然大有利于太平军,使其起死回生,甚至可能使镇压太平军的功业功亏一篑。二是即使派鲍超率军北上,其实也无济于事,根本就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曾国藩谓之“此事无益于北,有损于南”。三是鲍超是曾国藩麾下主将,交给满人胜保统带,很可能有去无回,甚至连鲍超及所率部队亦将深陷危机,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自身难保。

怎么办?就在曾国藩进退两难之际,李鸿章想出一个妙计。李鸿章认为,英、法进京的结果,不过“金帛议和,断无他变”,议和之后,事情即可了结。于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字诀”。曾国藩采纳李鸿章的建议,于是上折子说:鲍超人地生疏,远行难以凑巧。同时,鲍超品级太低,在指挥作战中难以发挥大的作用,所以请求朝廷在他和胡林翼之间选一人带兵北上。当时奏折往返需要二三十天。果然,在曾国藩奏折到达之时,奕詝与英、法的议和已经完成,派遣湘军北上勤王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怎么样?“拖字诀”“痞子腔”,似曾相识,何其相似!

咸丰十年(1860)五月十五日,因为朝廷的催促和战事的推进,曾国藩将大营的驻地从江西建昌搬迁到安徽的祁门。祁门位于万山丛中,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但它同时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它的位置形如釜底,距长江达一百多公里,很不利于转移和机动。对此,很多人不赞同,劝曾国藩尽早转移。曾国藩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大营的移动乃是大事,影响军心士气,哪能朝秦暮楚?曾国藩对大家说:“各位如有胆怯者,可自行离去,我不强留。”

曾国藩这样说话,哪还有人敢言离开呢?但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曾国藩的亲信幕僚李元度带兵无方、作战不力,屡次犯下大错,曾国藩虽与李元度是生死之交,但不敢因私废公,遂上折弹劾李元度。李鸿章对此表示反对,认为李元度忠于曾帅,又是生死之交,不应该采取这样绝情的办法。况且,曾国藩对于李元度的秉性本就非常了解,李元度本不擅长带兵,让他带兵,曾国藩难辞用人不当的责任。

李元度为人热忱、仗义,在曾国藩大营供职多年,幕友大多与李元度关系很好。听说曾国藩要上折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率一班幕僚前往谏止。曾国藩不允,李鸿章说:“老师必欲弹劾,门生不敢撰稿。”曾国藩主意已决:“我自撰稿。”李鸿章固执地说:“老师坚定要这样做,门生将告辞。”曾国藩说:“你可自便。”李鸿章竟然真的开了溜。

李鸿章走后,曾国藩的祁门大营屡遭危险。大营曾被太平军重兵围困达一个多月,而曾国藩身边的亲兵仅两千余人。咸丰十一年(1861)正月,太平军一度攻至离祁门大营仅十八公里的石门桥。幸亏太平军始终没有得到曾国藩大营所在准确位置的情报,否则的话,曾国藩及大营可能随时遭遇灭顶之灾。

李鸿章以曾国藩弹劾李元度的事情为由离开,为李元度仗义执言乎?借机脱离险境乎?

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尽管师徒相承,曾国藩看重李鸿章这个学生,李鸿章也对老师曾国藩恭敬从命。但是,通观曾国藩与李鸿章生平,一诚一痞仍然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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