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俗之中见大雅

作者: 张剑

十九年前,我曾译过木山英雄的《斜阳一点红——沈祖棻》,刊登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上;近年在讲课时,也常用到沈祖棻(一九0九至一九七七)的《唐人七绝诗浅释》和《宋词赏析》,对其文字的美妙优雅有着鲜明印象。如今阅读《书札拾零 子苾日记》(以下简称《日记》),透过其中自然朴素的日常生活,仍能深刻感受到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从容、淡雅。

《日记》起止时间为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一日至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计二十余万字,是沈祖棻退休后所写。张春晓在《日记》“后记”中对其意义做了精要概括:“一是还原了一位老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的日常生活。”“二是展开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武汉的城市风俗画卷。”“三是提供了涉江诗、书信等对参资料。”但同时指出,《日记》内容以日常琐碎为主。

沈祖棻在《日记》中也自述:“写日记已三月,本为记事便查阅及回顾生活,今觉过于烦多琐屑,反不便查检,亦太刻板雷同,琐屑无意义。思改简要。”(75.6.21)但从之后的记录来看,似乎改善并不明显,依然是以家务为主的琐碎记录。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日常琐碎中夹杂了不少看诗、写诗之事,如:“今天蚊少,未熏香,一快黑就关窗门,省事省时多矣。洗脚毕煎药,看《绝句》(按:指洪迈《唐人万首绝句》)……十一时上床。写出诗初稿八首,尚有腹稿及未定与未完成稿未写即睡。”(75.6.26)这使读者恍然记起《日记》主人的诗家身份。

沈祖棻早年即以词闻名,被誉为“当代李清照”。晚年信手为诗,无意为工,却颇能传达个人生活与性情。正如程千帆《沈祖棻小传》中所说:“一九七二年以后,她突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为自己和亲友在十年浩劫中的生活和心灵留下了一些真实而生动的记录。”沈祖棻有《涉江诗》,收入了一九三七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之间的诗作四百余首,其中一九七六年所作《友人诗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赋》云:“镜里久销残黛绿,尊前偶剩醉颜酡。春风词笔都忘却,白发携孙一阿婆。”《日记》中大量关于饮食疾病、老人弄孙的记载,似乎可以印证“白发携孙一阿婆”的人间生活。不过,她的“春风词笔”并未“都忘却”,仍然时露峥嵘。如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即赋诗二十五首,可谓思若泉涌,怪不得作者感叹:“做饭菜比做诗写信累多了。”(75.7.2)像这样,在日常饮食、家务俗事之外,又记录看诗、论诗、抄诗、读诗、作诗、寄诗、写诗等雅事,在《日记》中几乎成为常态,如:“昨夜看诗,偶成寄顾一律,早写出。晚又成游东湖一律,夜得吃蟹一绝。”(75.3.28)“夜读未读过之《唐诗解》七绝部分,甚喜,兴致颇好。看诗不觉至十二时半。”(75.4.17)又或:“八时半后,写帆信并论诗,未完,十时封火上床睡。连夜甚凉,作诗四。”(75.7.12)

有意思的是,诗还成为疗愈身心疾病的灵丹妙药。累了倦了可以看诗抄诗解乏:“人甚倦累,躺椅看诗休息,又抄诗清稿。”(75.8.23)腹痛失眠时可以作诗消磨:“腹仍微痛,九时睡,睡不着,做诗一首。”(76.12.16)心中忧闷了可以诵诗、想诗:“屋外坐久凉适,头昏痛渐转好,诵诗、想诗,心情亦稍好。”(75.7.11)连饿了都可以用诗抵挡:“仍饿,无物吃。后查书改诗忘之。”(75.9.16)诗成为沈祖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实早在一九四0年四月十一日,沈祖棻在《上汪辟疆、汪旭初先生书》中就曾言:“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挟词稿与俱。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足见其对文学发自内心、刻骨入髓的喜爱,这种喜爱,并未随时光的淘洗变得暗淡,而是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底色。

日常生活是琐碎、重复甚至无聊的,沈祖棻并非没有空虚苦恼之时。她自言:“唯因病及寂寞,又觉生活无意义,情绪甚恶。”(75.3.31)又言:“既不能家人团聚,又无朋友往还,生活寂寞无聊……退休亦无意义。出游则无论远近,脚力精神不行。愈想愈觉一切无意义,亦无趣味。”(75.4.8)看来沈祖棻的空虚无聊,兼有与爱人离别、身体多病、退休无法发挥余热、接近人生终点的不安等诸多原因,这是人在年老时常出现的身体、神经、感觉、心理系统的综合危机,有时连沈祖棻钟爱的诗书亦无法排遣:“无事很闷,心绪不佳。环顾屋中,忽第一次感到有空洞以至空虚之感,为以前所无,以前虽风雨静夜,四壁一灯,反觉安静,看书愉悦。自己亦觉有点怪,近来不知怎样心情总是郁闷不畅。”(75.4.12)

以前一人在家,反觉安静,每逢夜晚,四山岑寂,邻居闭门,沈祖棻每移躺椅至灯前,读古诗文或写信,从不觉寂寞凄凉而伤感,但一九七五年四月的一段时间里,她却“既感寂寞,更多烦闷,且觉伤感,而时感生活之空虚无聊,殊无意义”,并觉“虽诗书不足解忧”(75.4.13)。她自己对这种现象亦感困惑不解。

所幸对抗这种日常郁闷的武器,除了诗书,还有自然风光,还有亲朋好友。沈祖棻体弱多病,较少远足,因此住所附近东湖的山光水色,就成为她时常赏玩的对象:“时至湖边,欣赏大自然美景,得以一散心胸耳。”(75.4.13)有时甚至会一日数次去领略东湖之美。如一九七五年四月九日,她早晨“七时三刻,即出外至湖边散步,在铁疗墙外石级上立有一刻钟,眺望湖山,觉烟波浩荡,景色无边”,并感叹东湖“百观不厌,且朝夕阴晴,又各有不同,而皆极其美”。下午“三时起床,倒痰盂,在垃圾堆上看望湖山,晴日下又是一番景色”。“晚饭后五百步走,又到湖边小立,暮色苍茫,灯火闪耀,又是一番景色。”沈祖棻认为:“世上事物,其最美而令人百看不厌者,为湖山胜景、春花秋月、美好诗文、精美艺术及美人”,但“惟山川之美,随时可遇,千古常新”(75.4.9)。因此她一日三看东湖景,眼中风光各不同,颇有稼轩“带湖吾甚爱”“一日走千回”之意态。

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沈祖棻虽然被迫退居社会边缘,但她天性善良,对亲友生活十分关爱。爱他人者内心必先有爱,散布阳光者内心必先有阳光,关爱亲友,对于确认自我、修复心灵伤痕、抵抗空虚寂寞有着积极意义。《日记》中的此类记载,宛如阵阵春风,拂去琐屑的日常尘埃,露出生命底色中的生机、温暖和情趣。

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和四川地震后,沈祖棻就在《日记》中记录下对在成都、北京生活的友人的挂念:“早秀言成都地震,不知确否?甚忧念。”(76.6.29)“读报,唐山地震波及北京,须写信向刘师、曹、顾慰问。”(76.7.31)女婿张威克不慎在工厂轧断了手指,沈祖棻:“一早醒即想威克断指,闷闷不乐,又念囡及早早,一上午心情凄苦,有欲哭之意。”(76.8.7)丈夫未按时来信,沈祖棻亦无法释怀:“帆仍无信,可怪!甚忧念。”(75.8.16)“帆仍无信来,甚为忧念。”(76.7.17)即使无事时,她也挂念亲人:“无事又想念家中四人。”(75.4.11)“家中四人”,丈夫程千帆、女婿张威克、女儿程丽则,外孙女早早。最打动人的当属《日记》中关于沈祖棻与早早之间天伦之乐的记载:“早起囡去厂,我带早早甚乖。早早几日来,一早醒来即喊家家不已,并爬至我这头被中来睡,玩笑极欢。”(75.10.24)“午睡早早不乖,既不睡而完全不盖被起来玩,一盖被就打掉并掀腾。说之毫不听,恐其咳嗽肚痛,喊之不已,哄骗威吓均不听,打四下,亦只哭一阵仍照旧。说鸡鸡懂睡觉乖,她反不懂,则哭得大伤心,反复争说她懂鸡鸡不懂,她比鸡鸡懂不已哭很久,等说她懂才罢。”(76.4.24)“我午饭后及午睡起共泻三次,泻后仍腹痛卧床不思动。囡及早早走,我强起装米泡一袋给早早带去,早早抱我腿再三为我揉肚,告别走出又跑回我前,要和我亲亲。”(76.6.4)

“囡”是沈祖棻对女儿程丽则的爱称,“家家”是湖北方言,即外婆。《日记》中的“早早”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对外婆的亲昵,更使家庭充满乐趣,使沈祖棻深得含饴弄孙之乐。因此她对这个小外孙极为疼爱和想念:“临睡又想早早,其说鸡之神情笑貌声音均如在眼前,极可爱。”(75.4.15)“这两天又时时很想早早……其声音笑貌,如在眼前。”(75.5.7)“天将亮闻小儿哭,睡梦中以为早早,早醒不闻早早叫唤声,不见早早,极为想念不置!起后也随时一直想早早,她的声音笑貌如在目前!”(75.10.27)“早早”二字充溢于《日记》各处,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多次,沈祖棻还以之为蓝本,提炼升华,写出了一首长达一百八十四句的《早早诗》,儿童的呆萌可爱、淘气有趣,老人的慈祥可亲、舐犊情深,俱活现笔下,被舒芜赞为“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这绝不仅是出于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增殖本能,而更是人伦亲情的自然流露,寄托了诗人对美好生命、温暖人间的关爱。

沈祖棻素爱整洁,《日记》里有这样一个细节:邻居有事将家中小鸡放于鸡笼,寄存沈家一个小时,导致沈家“臭气大,开门透近二小时犹未散尽”,沈祖棻感叹:“她只是小鸡娃,而我们养的大鸡都一点不臭,无一点任何气味,鸡娃更干净。大概鸡笼不清扫收拾之故。”(75.5.20)沈祖棻能把自家的鸡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异味,对于个人卫生,又怎么可能马虎对待?一九四七年她做剖腹产手术时为庸医所误,在腹腔内遗留了一团纱布,引起发炎化脓,先后做过五次大小手术,截去肠子尺余,导致无法治愈的严重肠疾,经常腹痛腹泻。这对一个素爱整洁的人来说该是多么麻烦和不快之事。《日记》中对此并不讳言,甚至每天“腹痛泄泻”次数都有记录。但阅之却并无脏污不适之感,反而为其视病如常、乐观从容的生活态度所折服。她在《日记》中曾郑重告诫自己:“必须安排生活,驱逐烦忧,以减病苦,养好身体,得多游散,保持以前之乐观达观,以娱暮年,万勿陷入一般老人之消极悲观也。戒之!慎之!”(75.4.13)在一九七五年五月三日给友人王淡芳的信里,沈祖棻再次强调乐观的重要性:

保持乐观情绪,实对付疾病之最好办法。犹记棻昔为庸医所误,九死一生,卒得夺回生命。但因受伤过甚,医言一二年以至五六年,至多不过十年八年,仍要出危险。棻完全未将此言放在心上,甚至忘却,不觉今已近三十年,犹然生存。尤可笑者,五八年旧病发作,住院治疗,共三月余。医生根本认为我这人已更不可能尚存在,故坚不信我尚在工作,与我争辩,实为可笑。经三月观察,然后认为我当时尚能生存及工作之故,归纳为三点:一、乐观,不以病放在心上;二、对病少思虑,故能安眠胜常人;三、饮食能节制,虽好不多吃。而彼时至今又十七年矣,居然尚在。

沈祖棻早岁经历战乱和手术灾难,晚岁衰病侵寻,丈夫又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农场劳动改造,其一生遭遇不少坎坷和不公。但她极少怨天尤人,而是平和宽容、泰然坦诚地面对一切。她将对时间、对身体、对生活的感知细化到极小的单元,认真体味并将之写入《日记》、化入诗词,从中发现可爱,发现美好,显示出热爱人生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这种热爱和乐观,也成为沈祖棻从俗世坎坷中超脱而出、臻至雅境的强大动力之一。

宋代大诗人苏轼和黄庭坚都曾论过不俗,苏轼言“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於潜僧绿筠轩》),黄庭坚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书缯卷后》),但他们的诗文中偏偏不避俗事、俗题、俗语、俗字。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诗人主体心胸精神不俗,就能变俗为雅,境界格调“不俗”。沈祖棻《日记》所载,日忙三餐,夜图一宿,琐屑重复,可谓俗事;但俗事中偏偏夹杂着雅事,而且看起来毫无违和之感:“上午写信诗,又杀鱼、削莴苣头及春菜头。”(75.4.18)“饭后饮咖啡半碗。做诗改诗洗脚。”(75.10.30)“出买花菜面包回,吃一油饼作早餐,做诗做剩饭菜。”(75.10.31)“夜休息看诗拌鼠药,八时半上床睡。”(76.10.11)之所以能够这样即俗即雅,正在于沈祖棻主体精神的超尘拔俗,而且这种不俗,是一贯和自觉的。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四日,沈祖棻在与学生卢兆显的信中曾说:“尝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广义的)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生死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及表现,是为文学之本。”这不仅是沈祖棻对学生的勉励期望,也是她自我追求的精神目标。有了这种自觉的追求,才能独标高格,俗事中亦见雅志。琐屑可以是一种精致,重复可以是一种坚守,平淡可以包蕴山高水深,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可以有琴棋书画诗酒花,不如意的困境和纷扰的世俗反而凸显了主体心灵的高贵。故此,沈祖棻可以“在垃圾堆上看望湖山”,可以“做诗做剩饭菜”,可以“看诗拌鼠药”……这正是大俗之中,可见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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