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老人的微型诗史

作者: 陈斐

钱锺书《石语》一书,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学识渊博而又风趣幽默、口无遮拦的石遗老人。关于石遗老人陈衍,今天人们比较熟悉的是他月旦、黜陟近代诗家的《石遗室诗话》和《近代诗钞》,其实,他还有一部为读者指点“学诗”门径的微型诗史《诗学概论讲义》,十分精要,饱含洞见,颇值得关注。

陈衍(一八五六至一九三七),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清光绪举人。曾为台湾巡抚刘铭传、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僚。后任学部主事、京师大学堂教习。入民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等校。学识渊博,工古文,尤以诗名世,为“同光体”闽派领袖。著有《石遗室诗集》《石遗室文集》《石遗室诗话》等,编有《辽诗纪事》《金诗纪事》《元诗纪事》《近代诗钞》等。生平事迹见陈声暨《陈石遗先生年谱》等。

陈衍与商务元老高梦旦、李宣龚等有乡谊,其《石遗室诗话续编》曾在商务《东方杂志》连载。一九二五年四月商务函授学社国文科开班时,陈衍已因撰诗话、编诗选月旦当代诗人诗作成名,被诗坛尊为泰山、北斗,“海内谈诗宗北斗”(《石遗室诗话》),“吟坛才子半称师”(铁夫:《雁荡归途舟中读〈石遗室诗话续编〉因成一律呈石遗老人》)。作为函授高级教材的《诗学概论讲义》(下文简称《讲义》),应系商务友人约稿。此著通行本即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所收《诗学概要》,所据为残缺之“稿本”,是书《前言》云:“《诗学概要》,系简论诗学的专著,向未刊行。福建省图书馆藏有陈衍亲笔改订的稿本,已残缺不全。”其实,商务刊本为全本,本文所论即据此本。

《讲义》与同时期题为“诗学”的论著主要讨论诗的源流、本质、体制、作法、功能等不同,除首章论述诗的定义及诗文的异同外,其他诸章历述诗史。与商务这套讲义类似的苦海余生(刘哲庐)所编《文学常识》,收有林纾《论文》、易顺鼎《论词》、吴承烜《论骈文》等,也录有陈衍《论诗》和《石遗杂说》。《论诗》虽多从《石遗室诗话》精选,然通过评论历史上和同时期的诗人诗作,解析了制题、写景等关于诗歌写作、赏读的一些重要问题,反倒更像“诗学”著作。

笔者把《讲义》和陈衍的其他论诗文字对勘,发现它对汉魏至南朝梁之间诗人诗作的评述,基本删改自《诗品平议》(下文简称《平议》)。限于体例和篇幅,《讲义》对《平议》之论述及所引钟嵘等人评语等多有压缩、删削,如《讲义》评谢灵运云:

宋代谢康乐(灵运),盖无篇不工,无语不隽者。但除起、结二联外,通体排偶,有时并起、结亦排偶。前乎康乐者,惟士衡为然。《文心雕龙》云:“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谓晋人清谈后,康乐出,以游山水诗擅名也。清沈确士(德潜)云:“陶诗高处在不排,谢诗胜处在排,所以终逊一筹。”

这段文字脱胎自《平议》卷上:

评宋临川太守谢灵运云:“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据钟说,是谓谢诗特“披沙简金,往往见宝”而已,岂知言哉!“繁芜为累”等语,以评士衡,犹觉太过,可施之于康乐乎?康乐诗,几于无篇不善,无语不隽。但除起、结二联外,通体排偶,有时并起、结亦排偶耳。《文选》选康乐诗最多,士衡次之,殆即取其多偶句也。沈确士云:“惨淡经营,钩深索隐,而一归自然。山水闲适,时遇理趣;匠心独运,少规往则。”诚然。又云:“陶诗高处在不排,谢诗胜处在排,所以终逊一筹。《文心雕龙》云:‘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见游山水诗,以康乐称首也。”

两厢对比,可见《讲义》除删减《平议》所引钟嵘、沈德潜评语及附属之自己的评说外,还调整了一些句序、修润了一些措辞。

《平议》为说明问题,征引了大量诗例,《讲义》亦多删削。如《讲义》评左思,仅云其“《咏史》笔力雄迈,胸次高旷,惟八首中,惜多重复之语”。而《平议》则先列八诗,再结合沈德潜评语肯定其这方面优点,还通过与阮籍《咏怀》、陶渊明《拟古》的对比,指出左诗有“说得太实太露,便近矫饰”和语意重复的毛病,并详述重复之句:“如‘功成耻受赏’以下六句,非即‘功成不受爵’二句意乎?‘济济京城内’八句,非即‘金张藉旧业’二句意乎?‘词赋拟相如’,非即‘作赋拟《子虚》’乎?‘峨峨高门内’二句,非即‘济济京城内’二句乎?‘高步追许由’,非即‘希段干木’‘慕鲁仲连’乎?‘何世无奇才’二句,非即‘英俊沉下僚’意乎?”

《平议》采用札记体,大致按《诗品》卷次、条目顺序编排,每条一般先述钟嵘评语,再引诗例或他人评语展开评论。全书凡三卷。前揭一九一八年初版的《文学常识》之《石遗杂说》,已录上卷论潘岳之前的部分。随后,上卷又刊于《文艺丛报》第一期(一九一九年四月),再刊于《国学专刊》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七年十月)。此后,全书连载于一九三一年五月七日至六月十五日《北平晨报》副刊《北晨艺圃》。约在一九三二年左右,由石遗室家刻行世。有人据此推断,中、下卷应系陈衍晚年(一九二六年后)所撰。然比对《讲义》《平议》二书文字,明显可看出前者系由后者删改而成,而不是相反。《讲义》已有不少内容出自《平议》中、下卷,虽然前者的具体撰著时间难考,但联系国文科开班、授课进程及这套讲义的整体情况推断,约撰于一九二三至一九二八年,《平议》在此前应已成书。

此外,《讲义》的其他一些内容,也与《石遗室诗话》《宋诗精华录》等具有一定的“互文”关系。比如,《讲义》论南宋诗史,专门拈出陆游、杨万里、刘克庄三人的绝句,云:“陆、杨绝句最多,合之刘后村,可谓尽绝句之能事矣。”而《石遗室诗话》卷一六则有详论:“宋诗人工于七言绝句,而能不袭用唐人旧调者,以放翁、诚斋、后村为最。大略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诚斋又能俗语说得雅,粗语说得细,盖从少陵、香山、玉川、皮、陆诸家中一部分脱化而出也……此外,以粗语、俗语入诗者,未易悉数。善学之可以上追圣俞、后山,不善学而一味为之,或流于钉铰、《击壤》。”再如《讲义》第一章与《石遗室诗话》卷二六驳“诗文不能并工”论、第六章与《宋诗精华录》卷一案语叙宋诗流变,观点、措辞等亦相近。因此,阅读《讲义》,最好能参看《平议》《石遗室诗话》等,这样能获得更透彻、全面的理解。

《讲义》采用的是新式章节体,但带有明显的旧式札记体“遗蜕”:全书缺乏统一的体例,唐代以诗体为纲论述,其他朝代又多按诗人或派别、群体提点,有时难免“拼盘”或“点鬼簿”之讥。陈衍长期在高校任教,尽管在观念上时受西学熏沐,但在撰述体式上仍然像《日知录》《廿二史札记》,延续传统的札记体,如《通鉴纪事本末书后》《史汉文学研究法》《要籍解题》《尚书举要》《考工记补疏》等讲义或著作,包括论述上古至唐宋文章嬗变的《石遗室论文》,皆是如此。《讲义》是陈衍唯一的章节体论著,应是按商务述此种“学术之概要”的约稿要求勉力为之的。他是民国学人中的老辈,撰述《 讲义》时已七十岁左右,笔墨转变起来有点困难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讲义》是陈衍唯一的较为全面、系统地表达诗史观念的著作,且有约一半的内容不见于其他论著,亦是早期“新瓶装旧酒”式的中国诗歌通史,因此具有比较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普及价值。

《讲义》凡七章,第一章“总论”,第二至七章逐一论述“《三百篇》《楚辞》”及“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北朝附)”“唐”“五代、宋”“金、元、明”诸朝诗史。清代因“诗人难于断代,以生存者尚多也,故不述”,然其《近代诗钞叙》及丁舜年记《近代诗学论略》论述清诗流变颇详,可参阅。卷末推荐读者阅读沈德潜《古诗源》及五朝(唐、宋、元、明、清)诗《别裁集》,评为“不陋”。

陈衍是近代著名诗人,有着深切的创作体验。《讲义》亦时时流露出为读者指点“学诗”门径的婆心。这部蕴含着“学诗”关怀的微型诗史,有如下特点值得注意。

第一,超越了“唐宋诗之争”。人们的诗学观和诗史观往往互为表里。古代中国“尚古”传统浓厚,诗论家多带着门户之见入主出奴,筛选师法对象并构建、评判诗史。这在宋代以后最集中的体现就是“唐宋诗之争”,衍至晚清民国,旧派诗家仍然嚣嚣不已。而新派学者,则多受文体代谢的进化史观影响,认为:“词、曲兴而诗不振,故历两宋、辽、金、元、明、清,千余年之诗学无一人能出魏晋、六朝及唐人之外者。”(李维:《 诗史》自序,石棱精舍一九二八年版)可见,不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对诗史的建构和评判都带有较为浓烈的主观片面性。

陈衍论诗,能超越宗派,从诗歌本身着眼。《讲义》一开头就指出:“诗者,以言情、说理、写景、纪事与文同;所以言之、说之、写之、纪之者,与文稍不同。”足见陈衍对诗歌“质性”的理解比较多元,不论是唐诗较为擅长的“言情”“写景”,还是宋诗体现得更为突出的“说理”“纪事”,他都能欣赏。他还强调“诗言志”,“志者,自己之志,则其言必自己之言,而非公共之言矣”;“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石遗室诗话》)。由此考虑师法对象,自然是无佳不学,不专学一家、一朝,贵在能“弃取变化”(陈衍:《复赵尧生书》),成自家面目。

这种通达、精辟的诗论保证了陈衍对诗史建构、评判的客观、全面、中肯。《讲义》指出,“诗至唐而极盛”,“盖宋人诗学,各本唐法,扩充变化之,卓然成大家者,不甚亚于唐也”,比如梅尧臣“变化少陵、香山,而自成一体”。其他诸朝,除了对明诗持全盘否定外:“明代专事摹拟,诗无真性情,不能变化”,多所肯定,基本能提要钩玄、允当评骘。

目前学界对陈衍超越“唐宋诗之争”的研究,视野多局限在这两朝诗之间。比如,有人指出:“‘三元说’将‘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而为一就是他调和唐宋诗的具体策略与手段……陈衍的‘三元说’主要是通过唐宋诗的继承关系来说明唐宋不分,确立宋诗与唐诗的并列地位,给后来学诗者开拓广阔的学诗途径。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而为一则是从内在风格上融合唐宋诗,以说明唐宋不分,对后来的作诗者提出最高要求。”(周薇:《陈衍“诗不分唐宋”观及其诗学超越》)所论虽然精辟,但忽视了陈衍的诗学观及奠基于其上的更为开阔的诗史观。其实,陈衍对“唐宋诗之争”的超越,不仅体现在他对这两朝诗特点及关系的掘发、肯定,更体现在他对整个诗史较为全面、中肯的建构与评判。这是《讲义》独特的诗学价值之所在。

第二,注重溯源穷流。评述作家作品时,陈衍非常擅于分析其师法者和影响者,有时还会阐发彼此间的差异或变化。这使他笔下的诗史,线索呈现得更为清晰。比如,他论鲍照诗时指出:“晋、宋以还,五言诗全体对偶,惟陶渊明、鲍明远篇中时时以单行出之。但陶开王、孟、储、韦先路,鲍辟岑、高、韩、孟径途。东野首联多对起,多警辟语,多从鲍来。”下文谈唐代五古,又接过话头说:王、孟“学陶、谢而变化之。储太祝(光羲)、韦苏州(应物)多近陶,柳柳州(宗元,字子厚)多近谢。后人合称‘王孟韦柳’”;“盛唐以还,刘文房(长卿)、钱仲文(起)均步武王、孟,为淡远之诗”。

第三,善于分体考察。唐代部分,陈衍以诗体为纲,逐一评述了五古、七律等诗体的流变史,各拈出著名作者进行臧否,有时还会析派。评析其他朝代的作家作品时,也注意分体品骘。比如,他提到,苏轼“无所不学,以杜、韩为归,七言皆极工,兴趣、才力、音调无不美备,五言次之”。

第四,重视体性辨析。陈衍往往能用精要的语言,准确揭示或辨析作家作品的体格性分。比如,他指出,王维五律“有二种:一种以清远胜,一种以雄浑胜”。唐代七绝亦有两种,“一种言微旨远,语浅情深”,“一种斩截高古,即古乐府之遗”。唐代五绝,“其最工者,王右丞以自然胜,李太白以高妙胜,韦苏州以古澹胜”。有时,他还会提点不同朝代诗歌体格性分间的异同与联系:

陈代之阴铿、徐陵、张正见等,几于无对不整,无平仄不调,全体律诗矣。隋则炀帝、杨素,间有壮语。薛道衡之“空梁落燕泥”,王胄之“庭草无人随意绿”,直晚唐人名句耳。明余庆《从军行》,无名氏《送别诗》,皆盛唐名作。北朝则斛律金之《敕勒歌》、胡太后之《杨白花》外,温子升犹有古意。庾子山(信)则《对酒》一歌外,亦皆律句,而音调悲壮,故为少陵所取。

显然,这里的“晚唐”“盛唐”“古意”等,非仅朝代之别,亦就体性而言。论述唐代五律时,陈衍也说:“至杜工部则奄有众长,李太白则迥绝千古,以盛唐而上驾初唐矣。”这对钱锺书“诗分唐宋”之论,应该有所启发。钱氏在《谈艺录》中称: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

第五,能够联系技法。陈衍品评诗人诗作、梳理诗史流变,不时结合押韵、对仗、写景、抒情等的技法。比如,他评述唐代七古史,即主要从押韵着眼:

唐初七言古,莫先于“四杰”,杜工部所谓“王杨卢骆当时体”也。其体皆数联一转韵(或间以五言一二联,如骆丞之《帝京篇》),李峤、沈佺期、宋之问以下皆然。后来元、白之“长庆体”,即用其法,如白之《长恨歌》《琵琶行》、元之《连昌宫词》皆是。李公垂亦工此体。至盛唐之岑、高、王、李而稍异,或十韵八韵而始转,或一二韵而即转;多寡相间,以波澜为节奏,多矫健之笔、悲壮之音,无平铺直叙者(王、李间有铺叙者)。老杜亦然。太白则雄快宕逸,间以长短句,不守故常矣。老杜则常有一韵到底者,昌黎则几于全不转韵,开北宋诸大家之先路。此外孟浩然、元结、韦应物、刘长卿、柳宗元、刘禹锡、李商隐,各有传作,均非专家。韩门则李贺以瑰奇胜,卢仝以险怪传。至于今乐府(不用古题者),则张、王与元、白并称,各饶传作,而顾况亦工此体。

用简要笔墨勾勒了唐宋七古押韵的大致线索,对押韵与诗风的关联也有所揭示,“多寡相间,以波澜为节奏”,则“多矫健之笔、悲壮之音”。

上述特点,皆基于陈衍其人乃诗坛“ 轮老手”,深会诗歌创作的甘苦冷暖。这使《讲义》虽然简略,却避免了隔靴搔痒之弊,而是深入到了中国诗学的肌理。其观点或许可商,但理路颇值得今天的文学史书写与研究借鉴。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