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世界

作者: 王路

《〈形而上学〉讲演录》(以下简称《讲演录》)一书由余纪元的学生根据他二0一一年在山东大学哲学院的讲课录音整理而成,也是余纪元的“最后一部著作”。该书讲的是古希腊哲学,而且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我认真拜读并努力走进他所说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这是古希腊的世界,是余纪元的世界,也是我喜欢的世界。

余纪元是古希腊哲学研究专家。他在美国读的博士学位,毕业后在美国大学里任教, 著书立说,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学者。读罢《讲演录》,我感到非常亲切:他说的文献我都读过,他谈的问题我都研究过,他强调的一些观点和问题我都知道,存在的问题我也看得明明白白。一般来说,讲课内容通常是一些大路货,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研究成果。《讲演录》提供了一个英文提纲,可以看出该讲演基于余纪元在国外给老外上课的提纲,也就是说,这也是老外听课的内容,只不过有英语和汉语的区别。通俗归通俗,规矩总还是有的。更何况余纪元回国在母校开课,我相信他总要努力把学界最前沿的研究成果报告出来,把自己最好的认识、最在意的结论阐述出来。我在清华大学讲过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对照《讲演录》再次得到印证,关于古希腊哲学的研究,我们也可以做得不差。

讲座稿与论文和专著毕竟有所区别, 特别是,《讲演录》并不是为了发表,也未经余纪元审定。我注意余纪元的讲座内容,更关注他所讲的关于亚里士多德研究的一些观点和讨论,特别是讨论它们的方式,还关注余纪元所谈的一些学界故事,一些关于学术的事情。感谢作者和整理者,《讲演录》保留了余纪元对一些外国学者的认识,包括他亲身交往的经历和听来看来的趣事。这部分内容在正常出版的著作中通常是看不到的,它属于余纪元的世界,对于一个学者的成长必要而珍贵。

欧文(G.E.L.Owen)是古希腊哲学研究专家,是前辈学者,也是余纪元谈得较多的一位:专门用了三节。特别有趣的是,余纪元提到欧文对其前辈学者耶格尔(W. Jaeger) 的观点提出了挑战,两人共同参加学术讨论会时,欧文一发言,耶格尔就“傻眼”了,“中途离场”。书中还说这是有文字记载的。我读过耶格尔的名著《亚里士多德》,他以《形而上学》一书考据亚里士多德整个思想的发展,这是古希腊哲学研究中非常出名的事情。余纪元推崇的欧文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我读过,那是一九六0年发表的文章,被多次选编,后收入他的文集《逻辑、科学和辩证法:古希腊哲学文选》。余没有提及的欧文关于柏拉图的观点我也读过,后者其实至少同样出名。那是一九七0年的论文:《柏拉图论“不-是”(No t-Be ing)》,它使人们认识到,柏拉图所关心的核心问题是系词的一种不完整用法,即“S 是P”和“S 不是P”。欧文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研究受到学界推崇,有人说他“领导”古希腊哲学的讨论。余纪元说的这一段欧文和耶格尔的故事我没有看过,颇有些“ 长江后浪推前浪” 的意味,我相信是真的。书中还同时提到著名的柏拉图研究专家弗拉斯托斯(G.Vlastos),说西方古希腊哲学研究的出名学者几乎都是这两位的弟子,占尽“出头露面的机会”,年轻人似乎受到他们的“压制”:古希腊哲学研究杂志不多,发文章很难。学术也有江湖和门派,“青椒”难以出人头地,哪里都一样。余纪元说得活灵活现,皆因多是切身体会。

弗雷德(M.Frede)是研究亚里士多德的专家,不幸早逝。《讲演录》有一节专讲“弗雷德的贡献”。余纪元与弗雷德有私交,所以谈起后者比较多:弗雷德如何在办公室里违规抽烟,余纪元在求职时弗雷德为他手写多封推荐信,后来余纪元的同事戏言想把其推荐信“偷出来珍藏”,笔墨不多,弗雷德的形象跃然纸上。我可以体会到余纪元的情感投入,相信在课堂上聆听会更加生动。余纪元推崇的弗雷德的论文是在八十年代初发表的。我最初读到它是留学德国的时候,研究亚里士多德逻辑时也引用了它。我没有感觉到弗雷德的论述有什么特别,因为同类论文较多。我真正意识到他的重要性是九十年代读了他和帕茨希(G.Pat z ig)合著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Z 卷〉》。该书一九八八年出版,分两卷:一卷是希文和德文对照翻译,一卷是注释评论。帕茨希是德国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亚里士多德专家,他在五十年代发表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影响很大,也是我最早读过的德文文献。我最初读弗雷格著作也是使用他编辑的两个小册子,所以他是我一直关注的学者。读了该合著之后我才知道弗雷德是帕茨希的学生,于是我开始关注弗雷德,读了他的《古代哲学论文集》,仔细研究了他的思想。我认识到其思想的价值,还多次向国内同仁推荐他的著作和观点。以我个人的体会,认识一个人, 再去读他的著作,体会和认识会完全不同。遗憾的是再没有机会和余纪元交谈,听他多讲一些弗雷德的故事。

余纪元谈及许多外国学者,还提到一对夫妻,古希腊哲学研究专家,艾尔文(T.Irwen)和范恩(G.Fine)。范恩是研究柏拉图的专家,编辑了柏拉图研究的手册和文集,影响很大。我对范恩有印象是因为读过她编辑的手册和文集,记得她提到她做过著名亚里士多德学者阿克里勒(J .Ackr i l l)的学生。阿克里勒翻译和注释的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是学界公认的经典。我还读过阿克里勒的文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论集》,对他的东西一直关注。看到范恩提及这一层关系后,我对她也关注有加。当初我还有些诧异,她在文集序中对艾尔文的致谢明显与其他人不同。现在我才知道,她是女教授,和艾尔文是夫妻。书中特别谈到,这对夫妻生活在自己的古希腊世界里,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看作自己的孩子,你要是批评他们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解释,“他们就会跟你急”。好熟悉的说法啊!我的德国朋友曾和我说,帕茨希是弗雷格的崇拜者,办公室里挂着弗雷格的大照片,你要是批评弗雷格,“他就会跟你急”。

余纪元对弗雷德也有类似的描述,说他生活在古希腊的世界里,你要是邀请他来中国,他一定会“拒绝”。说法不同,意思其实差不多。年轻时听到这样的故事会觉得好玩,有条件的话大概还会进一步深究。现在读到余纪元讲的故事, 少了一些好奇心,多了一些感同身受。我的理解是,古希腊哲学是一个专业的世界,学术的世界,也是一个专家的世界,学者的世界。它是有边界的,而且界限分明。弗雷德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对这个世界有认识,对从事这个专业的方式和标准有认识,时间久了,全身心投入多了,也就有了感情。在旁人看来,他们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所从事的研究有特殊的感情。余把自己在弗雷德们身边耳濡目染的感受讲给我们,说的是故事,也是他对那个世界的认同。他似乎是想告诉我们,他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它是真实存在的。

我忽然清晰地感到,这样一个世界确实是存在的,所以我会“感同身受”。

我研究逻辑与哲学,好像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它好像与弗雷德们的世界既相同,也不同,其实却是一样的。这是一个专业的世界,有边界,而且边界足够清晰。正因为清晰,我说逻辑就是“必然地得出”,“哲学是关于认识本身的认识”,“哲学的本质是逻辑”。前一句话出自亚里士多德,后两句话分别由亚里士多德和罗素的话演变而来。我还区别形而上学与加字哲学,认为形而上学是先验的,加字哲学是经验的。在我的研究中,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占有很大比重。有人批评我是小逻辑观,说我“狭隘”。有人认为我在哲学讨论中有过重的“逻辑主义倾向”,“消解”了哲学的思考。还有人认为我区别形而上学与加字哲学,把哲学“搞窄了”,是在“贬低”加字哲学。面对这些批评,我不会“急”,而是以专家的身份,以专业的方式做出正面回应。专业的方式容易理解,这就是以论著按照学术标准和要求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而秉持专家身份,就是不能超出专业领域之外自以为是地说三道四。在一次讲座中有学者对我提出质疑,我对其提问的方式不满,于是回答说:我所讨论的是“哲学是什么”的问题,你们可以批评我“狭隘”,这没有关系。“是不是”,这是学理讨论,“狭隘”则是人格批判。作为学者,我重视的是学理的讨论,我不在意“人格”批判。这就是以“专家的身份”做出回答。记得当时现场学生给我报以热烈的掌声,令我感动。现在我忽然认识到,这也是一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表现,它体现了对自己专业的认识,对自己身份的珍惜,也表达出对自己生活世界的感情。

我关注余纪元讲的这些故事,它们得到我的共鸣。我在明斯特听德国朋友讲述德国学界的故事,在圣安德鲁斯听英国学者讲述英国学界的故事,在哈佛听美国教授讲述美国学界的故事。其实,我们身边的哲学群体里也不乏神奇的故事:金岳霖“智斗”艾思奇,贺麟说不能和黑格尔“离婚”,沈有鼎提出要“修正”一个标点符号。这些故事脍炙人口,多是听来的,我们却乐于传播。聆听这些故事,你会觉得自己走进一个特殊的世界,看到了一些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传播这些故事,你好像身临其境,把你自己生活的世界展示给他人,传达出你所向往的世界的景象。

古希腊的世界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哲学家们大概还会认为其中最为辉煌的是古希腊哲学。对“最”字的理解无疑会见仁见智,但是正常人大概都会承认古希腊哲学是人类文化的宝贵财富。人们可以认为古希腊哲学包括逻辑学、伦理学、修辞学、政治学等丰富内容,但不会否认形而上学是其重要的内容。读了余纪元的文集,知道他对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深有研究,读罢《讲演录》,我发现他最重视的还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讲演录》说:“形而上学从来都是哲学的主干,你要是把它给灭了,那哲学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没有了。” 这无疑是在强调形而上学的重要性,同时也显示出形而上学与哲学的关系。它似乎是在说,在哲学的世界中,有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它是哲学最核心的部分。也就是说,哲学也可以是一个很大的世界,若是没有形而上学,似乎就变成空心的了。

哲学是一个专业的世界,但是许多人不这样看,甚至不少搞哲学的人也不这样看。在他们看来,似乎哲学的专业性不是很强,界限也不是那样清晰,因此“加字”似乎信手拈来,“跨界”好像得心应手,“民哲”也随处可见。归根结底,还是哲学的认识和理解的问题,因而也就有一个如何看待形而上学的问题。余纪元说:“形而上学究竟有没有价值,需不需要做,亚里士多德本人的观点,就变得尤为重要。”所以他要讲述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把人们引入古希腊的世界。也许古希腊遥不可及,远不如我们身边的事情那样熟悉。就说金岳霖吧,他是公认的哲学家,他有三部著作:《逻辑》《论道》《知识论》。显然,金岳霖也有一个哲学的世界,它不叫古希腊,或可称之为逻辑与知识论的世界。我认为这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作为金岳霖的后辈学者,我也一直在试图领会这个世界。但是,人们谈论金岳霖,更多关注的还是他哲学世界以外的事情。比如人们喜欢谈论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情感,即使在纪念金岳霖的学术思想研讨会上,也有学者津津乐道“人间四月天”。有人曾对我戏言:如果没有林徽因,谁会知道你们金岳霖?!确实如此:都是讲故事,其实根本就不同。同样是世界,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形而上学〉讲演录》, 余纪元著,晏玉荣整理,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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