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天体运行论》的流转

一九七0年，哈佛大学教授欧文·金格里奇（Owen Gingerich，1930-2023）在爱丁堡皇家天文台的图书馆，偶然发现一本批注详细的第一版《天体运行论》（纽伦堡，一五四三年），这位兼攻天文学、科学史领域的学者敏锐地意识到，作为科学史名著的初始版本和接近欧洲早期印刷时代的出版物，《天体运行论》第一版、第二版（巴塞尔，一五六六年）的阅读史反映了科学史上众多不为人知的细节。由此，金格里奇开启了一项长达三十年、横跨东西各洲的专题考察，亲自阅读现存的六百余本《天体运行论》（一、二版），最终完成《哥白尼〈天体运行论〉评注普查》（Owen Gingerich： An annotatedcensus of Copernicus' De revolutionibus，Nuremberg， 1543 and Basel ， 1566 ，Leiden： Brill， 2002）一书。金格里奇的目录中，仅有一本《天体运行论》来自中国，是十七世纪初传教士带来的一五六六年版，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已列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另有一本藏于纽约的一五六六年版（编号I I . 306），在二十一世纪机缘巧合流转到中国，为香港托勒密博物馆收藏。

这两本现存中国的《天体运行论》同时诞生于十六世纪的欧洲印刷工坊，之后却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历史。在前往东方的旅途中，国图本被教会打上“禁书”标签，从此束之高阁，鲜有读者；而托勒密博物馆藏本由历代科学家、收藏家递藏四百余年，流转欧洲、美洲、亚洲，且二十一世纪之前的七位所有者，均非无名之辈。考证其收藏史，我们得以从文化史的角度窥见科学革命的一个侧面。

前两位所有者都曾就职于英国皇家学会的前身——格雷沙姆学院（Gresham College），在十七世纪，这里是哥白尼学说追随者在英国的大本营。其中，最早的拥有者亨利·布里格斯（Henry Briggs，1561-1630）以发明十为底数的常用对数著称。一六三四年，书被赠予亨利·盖利布兰德（Henry Gellibrand，1597-1636），盖利布兰德在扉页右上角写下：Ex donocolendissimimagistri Hen（“来自最尊贵的亨利老师的礼物”）。他们年龄相差三十六岁，但在盖利布兰德就读牛津期间，二人已结为挚友，一六二七年，盖利布兰德在格雷沙姆学院获得天文学教授的职位，也借助了布里格斯的影响力。盖利布兰德最有影响力的成就是磁偏角变化的发现，由此找到在航海中确定经度的数学方法。一六三0年，布里格斯去世，盖利布兰德继承其遗志，完成了好友留下的《英国三角学》。这本《天体运行论》也是二人志同道合之友谊的表现。

书上留有多处研究笔记，均出自这两位数学家。其中大都是数学计算，最有趣的一处在91 页背面，书主人在该页的插图上额外贴一张小纸片，为原图增加了两个本轮， 揭开是作者的理论，覆上是读者的改进。

该书的第三位拥有者约翰·威尔士（John Wells，活跃于一六0七至一六三五年）是上述两位数学家的好友，他给后世留下了一本日晷研究专著《影子的艺术》（The Art of Shadow ），据说威尔士原本无意出版自己的“游戏之作”，在好友们的多番鼓励下，才下定决心。书中的球面三角形研究是对布里格斯对数的有效应用，正文前还附有盖利布兰德撰写的前言《给数学爱好者》，可想见三位挚友之间的惺惺相惜。托勒密博物馆藏本的扉页上，威尔士用花体在两位好友之间签下自己的名字。

上述三位十七世纪上半叶的拥有者是《天体运行论》真正的“读者”，他们用数字、图表与一百年前的哥白尼对话，之后的拥有者与其说是读者，不如说是藏家更为恰当。其中三位的私人藏书都曾在藏书界有一席之地。

威尔士签名下方的安德鲁·弗莱彻（Andrew Fletcher of Saltoun，1655-1716） 生活在十七、十八世纪之交的苏格兰，是一位作家和政治家，在历史上以反对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著称，被后世尊称为“爱国者”。他的藏书超过六千本，是苏格兰当时最大的私人图书馆。其藏书已散佚，但根据现存的书目，藏书内容与其个人兴趣密切相关，集中在历史、文学、法律等领域，历史和现代政治学著作数量最多。安德鲁·弗莱彻对科学不太感兴趣，当时最知名的科学家——如同时代的牛顿（一六四三至一七二七年）——著作也未能进入他的图书馆。藏书中的科学著作——如这本《天体运行论》，还有伽利略、笛卡儿等的代表作——数量稀少，极可能反映的是藏家父亲罗伯特·弗莱彻爵士（Sir Robert Fletcher，1625-1664）的兴趣，扉页上有其签名：R.Fletcher。相比他的儿子和法官父亲，弗莱彻爵士在历史上可算是“寂寂无名”，他的名字被重重的黑色墨水涂掉，原因不得而知。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 弗莱彻家族开始出售藏书， 直至一九六六年售罄，这本《天体运行论》进入哈里森·霍布里特（Har r i son D. Horbl i t，1912-1988）的收藏。书上可见其设计低调、仅印有藏家姓名的藏书票。

霍布里特是二十世纪中叶纽约曼哈顿的纺织业大亨，在收藏界以一九九五年捐赠给母校哈佛大学图书馆的早期摄影作品著称，他在摄影史之外的另一个收藏兴趣是科学史。一九五八年，纽约藏书家协会格罗里尔俱乐部（Grol ier Club）举办的科学史名著展览就是他的手笔，六年后出版的展览目录《科学史上的一百本名著》（One Hundred Books Famousin Science ）如今已成为公私藏书机构的科学史收藏指南，《天体运行论》自然位列其中。

霍布里特收藏的《天体运行论》不止一本，除了托勒密博物馆藏本，另一本更有名，是哥白尼唯一的学生雷蒂库斯（G. J .Rhet icus，1514-1574） 的签名本。雷蒂库斯是哥白尼忠诚的追随者，他们于一五三九年相识之时，《天体运行论》已成稿多年， 但哥白尼出于种种考虑， 无意出版。一五四0年，雷蒂库斯为宣扬哥白尼的理论，在但泽出版了一本介绍性的小册子《初论》（NarratioPr ima ）——《天体运行论》第二版将其全文收录。最终，雷蒂库斯鼓励哥白尼下定决心，并亲自联络纽伦堡的出版商，让这本科学史上的旷世之作得以面世。

一九七四年， 六十二岁的霍布里特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以书名首字母顺序出售藏书，这本书成为六月十一日专场第二百四十一号拍品。拍卖会吸引来世界各地的藏书家，其中有一位霍布里特的哈佛校友弗兰克·舍温·斯特里特（Frank S. Streeter，1918-2006）。

斯特里特出身藏书世家，父亲托马斯·斯特里特（Thomas W.St reeter，1883-1965）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历史主题藏书家，但早年的斯特里特对藏书毫无兴趣，甚至深感厌恶——因为孩子们的游戏室被父亲改造成了图书馆。

一九六五年， 托马斯·斯特里特去世，留下拍卖藏书、与其他藏家分享珍籍的遗嘱，并附加一条——每位子女可挑选一本留作纪念。弗兰克·斯特里特选择了一本漂亮的画册——《北美和俄勒冈地区速写》（SketchesIn Nor th Amer ica And The OregonTer r i tory ）。以这本水彩画册为起点，斯特里特开启了自己的藏书生涯，并开始考虑私人藏书的主题。不同于父亲对北美早期历史的关注，“ 二战” 期间在海军服役及在哈佛跟随航海史学家塞缪尔·艾略特·莫里森（Samuel EliotMor i son， 1887-1976）学习的经历，让他把目光投向航海史。

霍布里特的拍卖会是斯特里特藏书史上的高光时刻。经过一番激烈竞争，他拿下十七件拍品，除了航海史主题书籍，《天体运行论》（巴塞尔版）是他最大的收获，从这本书开始，他将目光由“大海”拓展到“星辰”，在二00六年去世之前，他已成为宇宙学理论领域杰出的藏书家。

一五六六年，这本现藏于托勒密博物馆的《天体运行论》在巴塞尔的亨利克佩特娜印刷工坊（Officina Henricpetrina）诞生，与二十三年前的初版相比，增加了雷蒂库斯的《初论》，其他部分——包括内文的印刷错误和书后的勘误表——几乎一字未改。十七世纪上半叶，它在三位志趣相投的数学家手中流转，此时也是哥白尼遗产的继承者——开普勒、伽利略的时代，作为一本前沿的科学著作，这本《天体运行论》激发伦敦的科学家们碰撞出思想的火花。自十七世纪下半叶，在牛顿等科学家的努力之下，“ 日心说”逐渐成为共识，这本《天体运行论》也从“前沿”走向“经典”，以科学史名著的身份进入藏书家的视野，备受欧美多位藏书名家的青睐，在拍卖场上几经辗转，最终在二0二二年流传至中国，进入香港托勒密博物馆的收藏。二0二三年底，托勒密博物馆与中国科技馆共同主办“转动地球的人：哥白尼诞辰五百五十周年纪念展”，这本书成为重磅展品，与哥白尼的生平及十七至十九世纪欧洲人、中国人的宇宙模式认知一起，讲述《天体运行论》的前生后世。注视这本诞生于四百多年前的科学经典，我们得以透过墨迹，与哥白尼对话，倾听十七世纪的数学家交锋，感受人类探索与科学精神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