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不息的亚洲之水

亚洲丰富多彩的自然景观和历史文化令学者着迷，但其复杂性也使亚洲研究充满挑战。考虑到亚洲广阔的地理范围、内部的多元性，学者们总是避免宽泛地探讨亚洲，而是聚焦于东南亚、南亚、东北亚等次区域。即使如此，次区域内部的差异也使这类尝试极具挑战。从这个角度看，耶鲁大学历史系印度裔教授苏尼尔·阿姆瑞斯的《奔腾不息》可谓一次突破性尝试，他以跨越行政边界的江河湖海、雨雪冰川等自然水系为依托，将南亚、东南亚和东亚整合起来，描绘了人与水互动的精彩故事，读来让人深感亚洲山河的波澜壮阔与亚洲历史的一衣带水。

阿姆瑞斯历史写作的一大特色是其跨区域的广阔视野。从《解殖国际卫生》（Sunil S. Amrith，Decolonizing Internat ional Heal th：India and Southeast Asia， 1930-1965 ，Palgrave Macmillan， 2006）到《横渡孟加拉湾》再到《奔腾不息》，作者长期关注环境、移民、公共卫生等跨境主题，向读者展示了区域间的频繁互动。亚洲国家共同面临的解殖、发展、跨境族群、环境污染、流行病等问题也凸显了书写亚洲整体史的必要性。《奔腾不息》主要探讨季风亚洲的水域史。季风亚洲内部在文化上千差万别，但都依季风而生、由大江大河相连，这是由自然环境决定的事实，非行政界线可改变。水牵动着亚洲人民的生死存亡、喜怒哀乐，将季风亚洲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然而，在长期由身份和政治议题主导的亚洲现代史研究中，水却被逐渐忽视。亚洲农业史研究曾关注水，亚洲常见的沟渠、水坝和梯田是农业时代人类与季风长期互动的产物，也是农业史的研究对象。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相关研究通过强调亚洲水利的多样性批判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逻辑。然而，随着史学的“ 语言转向”，农村、水利等议题渐被淡忘，文化与语言中的权力关系成为亚洲史研究的主流。但在这些转变发生的同时，亚洲开始面临日益严峻的水危机。进入二十一世纪，资源、环境等问题受到重视，水再次走入学者的视野，《奔腾不息》即体现了这种现实关怀。但阿姆瑞斯并未将视野局限在水资源对农业产出或国家治理的影响，而是从环境史视角讲述人与水互动的故事，其中经济和技术对水本身的影响与水资源对人类的影响同样重要。

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环境史诞生以来，水一直是其重要议题，相关研究多关注工业化进程中人类对水资源的大规模开发。十九世纪以来，工程师在全球修建大坝，征服了一条条奔腾的大江大河，不但为极速扩张的城市提供了充足的水，还解决了电力供应、农业灌溉等问题。环境史家关注这些工程奇迹，并推动环境史与城市史、公共工程史、技术史等领域合作，产生了一批优秀成果，如马丁·梅洛西的《珍贵的必需品》（Mar t in V. Melos i ，Precious Commodity ： Providing Waterfor America’s Cities ，University ofPittsburgh Press， 2011）、唐纳德·沃斯特的《帝国之河》、马克·乔克的《莱茵河》等。

这些著作多是针对大西洋两岸一河一地的研究，展示了水与权力、经济、技术的复杂纠葛。而水之于亚洲的特殊性和严峻性包含着更曲折的故事，它涉及气候变化导致的不确定性、物质状况差异带来的不稳定性，更包含先民治水的本土知识和殖民时代的复杂遗产。亚洲的水域史不应局限于一地一河，我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以深刻认识亚洲环境变化的范围之广，为解决共同的问题、缓解前所未有的压力做出协同努力。

《奔腾不息》凸显了亚洲水域史的同质性。气象学是贯穿全书的主题之一，十九世纪兴起的亚洲气象学研究构筑了亚洲现代国家水管理的共同知识基础。得益于印度洋和亚洲太平洋海域气象监测网的建立和国际气象大会等学术平台推动的交流，气象学家认识到亚洲的气候受更广阔的海洋甚至行星的影响，即如今人们所谓的“遥相关”，还揭示了东起菲律宾西至印度的广阔亚洲地区所面临的共同气象风险。亚洲作为一个综合气候系统的完整图景呼之欲出。

水利基建是本书的另一重要主题，是亚洲现代国家水管理的主要实践。十九世纪下半叶，亚洲殖民国家开启了水利狂热的时代，水利成为衡量统治能力和技术水平的重要标尺。殖民政府利用灌溉显示仁慈，利用运河延伸统治并创造广阔的市场。水利基建被赋予崇高使命，它们将引导亚洲的社会和道德变革，培育一个不断扩张的商业世界。“二战”后从帝国废墟中建立起来的新国家沿袭了相同的水管理逻辑。大坝象征着现代性和新国家的发展梦想，后殖民时代亚洲国家新修大坝的规模和数量较十九世纪有过之而无不及。与此同时，大型水利也导致了上下游之争和跨境河流的资源归属问题，水资源被进一步政治化。

尽管如此，阿姆瑞斯强调，亚洲水域史不只体现人类的意愿，它也表明大自然从未被真正征服过。气候变化导致的降雨量不稳定、风暴频发、河流改道、地下水干涸可使几代人的努力付之东流。全球变暖和早期水利遗产共同作用，导致沿海地区面临海平面上升及城市下沉的痛苦现实。气候变化越来越深刻地嵌入亚洲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结构之中，而水问题的应对却常伴随着疏忽与不和谐，国家间因利益考量而心存芥蒂，权贵阶层为使自身免受风险的决策置更多人于危险的境地。

本书的一大创新之处是尝试从“南方视角”看待亚洲水域史，即强调亚洲自然环境和文明的能动性。例如，作者在论述英属印度的水管理时，并未一味讨论帝国主义的生态征服和破坏，而是强调了亚洲季风气候的独特性和能动性。欧洲人面对陌生的气候，也必须求助于民间节气谚语、历法等本土知识。作者还看到了本土文明与生态环境互动的延续性。无论是殖民时代还是独立后的基建时代，印度各地人民参与水管理和水利基建，贡献了他们的智慧和技术，古老的技艺在现代工程中新生。作者的跨国视野则体现了“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视角，即将南方地区视为一个有机整体的研究视角。南方国家的边界多是由殖民政权的行政边界塑造的，而南方文明间早已有人口与商品的内部流通和自然资源共享的传统，“全球南方”视角将加深我们对南方地区生态依存关系的理解。

但这仍是一部以精英为主角的故事。政治领袖、科学家和工程师等精英阶层与现代科学技术捆绑在一起，在现代国家的水管理中掌握话语权。但无论是殖民统治精英还是民族主义精英，都用造就了帝国扩张的现代理性压制了本土知识，宰制了亚洲自然环境。作者虽有意为地方知识正名，但未从根本上消解霸权逻辑。印度裔学者斯皮瓦克的反问“庶民能发声吗？”表明了正名的艰难。本土的微弱声音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要重新发掘谈何容易。

然而，亚洲普通民众掌握的地方知识确是消解亚洲史固有叙事逻辑、探索亚洲可持续发展模式的有力途径。普通民众在生活中积累的生态经验是经实践检验行之有效的，其价值需被重新发掘和评估。即使是西方技术，也需经历亚洲基层社会的诠释、利用和改造，方能实现在地化。遗憾的是，这些宝贵的本土经验在“现代—传统”的二元论叙事中被删改、压制、抹去，从主流历史叙事中消失。

（《奔腾不息：雨、河、岸、海与亚洲历史的塑造》，[ 印] 苏尼尔·阿姆瑞斯著，王庆奖、朱丽云译，广东人民出版社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