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过江”的三种可能

作者: 陈兴才

2022年全国新高考Ⅰ卷文学类文本阅读的选文是冯至的历史小说《在江上》,取材于历史传说“伍子胥过昭关”和“渔夫拒剑”。

其中,“过江”一节是选文的核心所在。船行江中,渔夫和伍子胥两人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展开,小说的张力便由两人不同的内心世界的呈现形成:

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伍子胥)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地急,这时却唯恐把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渔人不知所渡者为谁,伍子胥也知道自己的过去与将来都与对面的渔人无关。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出现了极短暂的“同框”,且以“不相干”的方式实现一人对另一人生命的干预。此为这篇小说值得细读的地方——属于生命体验的范畴。

而在创作方面,此文鲜明的特色在于小说对历史传说的改编和再创造——作者将原传说中拒剑自杀的“义士”,改成了“江上的人,要这(剑)有什么用”的普通渔人。所以试卷上该阅读题的最后一道题就依此设置了一个考查任务:

渔夫拒剑是一段广为流传的历史故事,渔夫是一位义士,明知伍子胥身份而冒死救他渡江,拒剑之后,更为了消除伍子胥的疑虑而自尽。本文将渔夫改写为一个普通渔人,这一改写带来了怎样的文学效果?谈谈你的理解。

这样的设题是典型的因文设题,因料设点,是很好的素养测评形态,其背后的逻辑是“比较阅读”。它还原了一般人阅读作品时的真实反应——同一个故事有其他不同讲法,不同在哪里?这种不同的讲法显示了作者怎样的表达意图?就如同我们看电视剧《水浒传》,自然会发现,与原著相比,电视剧出现了很多改编或删减,我们也自然会想,为什么要进行这些改动。

以上是对考题设题方式和意图的分析。笔者还想到另一个问题:伍子胥过江的故事有没有第三个版本?

目前所见的版本是两个:一个是古代传说中的“作为义士而拒剑自杀的渔夫”,一个是冯至《在江上》中的普通渔人。冯至突出表现的是“江上的人,要这(剑)有什么用”——渔人也根本不识伍子胥,他们各自生活于自己的世界,毫不相干。

如果有第三个可能的版本,也许是这样的——伍子胥过江后,担心自己行踪被人泄露,于是主动杀了渔夫。因为确定不会开口的只能是死人。

价值观在作品中表现为作者的表达意图,可由此来分析以上几种版本:“义士拒剑”,突出的是“义”,是传统文化中被奉为上品的个人品格,如《赵氏孤儿》中公孙杵臼、程婴的行为即典型;“普通渔夫”的人设,突出的是人性、人情,追求人生的淡泊和灵魂的摆渡。前者是对传统缺乏新意的表达,后者则显示了冯至的独到观念。

但如果是第三种,即伍子胥杀人灭口呢?从事理上来说极有可能,且比“义士自杀”更有可能。这样一来,就构成了另一个主题——历代很多所谓的大人物,往往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其光辉的人生常常以牺牲普通人的生命为代价才能换来。当然,这种故事不符合文化传统中普通民众对大人物的认知——人们更愿意把声名显赫的大人物神化、圣化,看不到其光环背后的罪行,不愿相信自己才可能是连名字也留不下、连血痕都没有的蝼蚁。

再一个问题是:如果这个“更有可能”的推测成立,而“义士自杀”的版本却最为流行,原因何在?大概是后人出于某种维护目的,刻意把伍子胥杀人灭口篡改成别人为他而死——既可以强化大人物受人敬仰的形象,又能宣扬为大人物去死是“义举”,以此收“教化”之功——很多历史叙事所持的都是这种套路和机心。

笔者由此联想到寒食节的由来:重耳为报答介子推,请其出山,竟至于放火烧山。最终,介子推死于重耳之手的事实就不再是重点,重点成了重耳是出于“好心”,是个有情有义的“主公”。历史有很多“诡异发生学”,虽不合情理,但不妨碍人们乐于去宣扬和相信,于是“教化”便成。

从一个故事的不同讲法中可见作者的不同意图。试卷上的考题,虽只涉及故事的两种可能,但也已算是群文阅读以及基于群文的考查——有关批判性思维的培育,确实是个好形式,可以让人想想更多的可能。※

(作者单位: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