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天王:从印度到中国

作者: 江玉祥

四大天王:从印度到中国0

摘 要:四大天王本是印度佛教故事中须弥山帝释天的保护神;其中,北方毗沙门天王在中国最受欢迎,成了于阗国的保护神。四大天王的形象在其信仰传入中国后产生了流变。由唐至元,四大天王造型与印度佛教记载的“四金刚”相比并无实质变化,直到以《西游记》《封神演义》为代表的明代神魔小说出现,四大天王的形象才有了新的诠释。四大天王逐渐适应了中国本土的文化环境,成为司职“风调雨顺”的民生护法。

关键词:民俗研究;神魔小说;形象流变;封神演义;四天王旗

印度的“四大天王”是须弥山帝释天的保护神。南北朝佛陀耶舍、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第二十《世纪经四天王品》载:“须弥山王东千由旬提头赖吒天王城,名贤上,纵广六千由旬,其城七重,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校饰,以七宝成,……乃至无数众鸟相和而鸣,亦复如是。”由旬,古印度长度单位,一由旬相当于一头公牛走一天的距离,大约7英里,即11.2公里。提头赖吒天王,梵语音译,意为“持国天王”。又载:“须弥山南千由旬有毗楼勒天王城,名善见,纵广六千由旬,其城七重,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校饰,以七宝成,……乃至无数众鸟相和而鸣,亦复如是。”毗楼勒天王,梵语音译,意为“增长天王”。又载:“须弥山西千由旬有毗楼婆叉天王城,名周罗善见,纵广六千由旬,其城七重,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校饰,以七宝成,……乃至无数众鸟相和而鸣,亦复如是。”毗楼婆叉天王,梵语音译,意为“广目天王”。还载有:“须弥山北千由旬有毗沙门天王,王有三城,一名可畏,二名天敬,三名众归,各各纵广六千由旬,其城七重,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校饰,以七宝成,……乃至无数众鸟相和而鸣,亦复如是。”毗沙门天王,梵语音译,意为“多闻天王”。四大天王各领神将,分别保护须弥山周围咸海中的四大洲:东胜神洲(梵语弗于逮,亦云弗婆提,华言胜身)、南赡部洲(梵语阎浮提,华言胜金)、西牛贺洲(梵语瞿耶尼,华言牛货)、北俱芦洲(梵语郁单越,华言胜处)。

四大天王以北方毗沙门天王在中国最受欢迎,据说祂本称俱毗罗,为婆罗门教、印度教的财神,世上一切财富的守护神;南北朝时已传至西域,成了于阗国的保护神。唐代毗沙门天王信仰传到中原地区,其石刻塑像甚至出现在邛崃龙兴寺中。元、明时成书的《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三“天王”条载:“按《释氏源流》有毗留勒义天王,有毗留博义天王,有提头赖吒天王,有毗沙门天王。昔唐太宗从高祖起义兵,有神降于前,自称毗沙门天王,愿同力定乱,其手(下)将有猪首象鼻者,故所向成功。及即位,诏天下公府皆祀之。天圣初,诏诸郡置祠,仍建佛寺,俱以天王为额,此天王之所由普建也。”这段文字的意思是,因毗沙门天王曾帮助唐太宗夺天下有功,所以李世民即位称帝后,就命令全国官府都要祭祀毗沙门天王。这当然是神话,也许只能用以说明封建帝王开始祭祀毗沙门天王的时间。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一《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记载:“天宝中,西蕃、大石、康三国帅兵围西凉府,召空(释不空)入,帝御道场。空秉香炉,诵《仁王密语》二七遍,帝见神兵可五百员在于殿庭,惊问空。空曰:‘毗沙门天王子领兵救安西,请急设食发遣。’四月二十日果奏云:‘二月十一日城东北三十许里,云雾间见神兵长伟,鼓角喧鸣,山地崩震,蕃部惊溃。彼营垒中有鼠金色,咋弓弩弦皆绝。城北门楼有光明天王怒视,蕃部大奔。’帝览奏谢空,因敕诸道城楼置天王像,此其始也。”无论太宗始祭,还是玄宗始祭,至迟天宝年间印度毗沙门天王信仰已传到中国。北宋天圣(1023—1033)初年,各郡便建有专门祭祀毗沙门天王的庙堂。《水浒传》中林冲刺配沧州,因柴大官人关照,最初就是看守天王堂。天王堂祭祀的就是毗沙门天王。元代皇帝仪仗,出现了四大天王旗。殆至明、清,四大天王塑像普遍供奉于寺庙。清俞樾《茶香室四钞》卷十九载:“天下佛寺往往坐四金刚于三门(山门)内,建殿奉之,谓之天王殿。”

清乾隆年间学者翟灏撰《通俗编》卷十九《神鬼》“四金刚”条云:

《长阿含经》:东方天王,名多罗吒,领乾闼婆及毗舍阇神将,护弗婆提人。南方天王,名毗琉璃,领鸠槃茶及薜荔神,护阎浮提人。西方天王,名毗留博叉,领一切诸龙及富单那护瞿耶尼人。北方天王,名毗沙门,领夜叉罗刹将,护郁单越人。按此即四金刚也。谓之金刚,因所执杵以号之也。《婆沙论》:四天王身长一拘庐舍四分之一。西国以五百弓为拘庐舍,八尺为弓,盖其长百丈。故今凡塑天王,皆特长大。然彼又云,三十三天身长半拘庐舍,帝释身长一拘庐舍。而今作诸天帝释象,仍只寻常,何也?

拘庐舍,梵语音译,又写作俱卢舍、拘屡奢,意译为鸣叫、鼓声间,即指大牛唤叫或鼓声之音响可达到的距离,大约相当于现代的4公里。四天王身长1/4拘庐舍,则有2000米(600丈)那么高。

翟灏《通俗编》转述印度的四大天王特征:一是身形“皆特长大”;二是手执“杵”,即金刚杵。金刚杵梵名Vajra(瓦支拉),又叫宝杵、降魔杵、梵林金刚杵,原为古代印度的武器,由于质地坚固,能击破各种物质,故称金刚杵。在佛教密宗中,金刚杵象征着所向无敌、无坚不摧的智慧和真如佛性,可以断除各种烦恼,摧毁形形色色障碍修道的恶魔,为密教诸尊之持物或瑜伽士修道之法器。四大天王手执金刚杵,因此又称“四金刚”。

中国文化的特质是天地人三位一体,即“天人合一”,没有佛教那种同人间相对的另一个世界的护法“天王”。先秦“天王”指周天子。清顾炎武《日知录》卷四“天王”条曰:“《尚书》之文但称‘王’,《春秋》则曰‘天王’,以当时楚、吴、徐、越皆僭称王,故加‘天’以别之也。赵子曰:‘称天王’,以表无二尊是也。”《春秋·隐公元年》载:“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fèng,送丧礼)。”此处天王,指周平王。唐杜甫《忆昔二首》之一云:“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杜诗中的“天王”泛指封建帝王。近代太平天国洪秀全也自称天王。中国文化中的天王都是“人王”,不是“神”。可见神由人封。印度佛教的四大天王进入中国的佛寺,在中国文化环境中发生了适应本土化的改变,重新塑造了天王形象。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七十九《舆服志二·仪仗》中描述的天王旗上的四大天王是这般模样:

东天王旗,青质,赤火焰脚,绘神人,武士冠,衣金甲,绯裲裆,右手执戟,左手捧塔,履石。

南天王旗,赤质,青火焰脚,绘神人,冠服同前。

西天王旗,白质,赤火焰脚,绘神人,冠服同前。

北天王旗,黑质,赤火焰脚,绘神人,冠服同前。

四天王旗的颜色是按照五行学说设计,东青、南赤、西白、北黑。赤、青火焰脚,脚边绘红色或青色的火焰。一律神人装扮:戴武士冠、穿金甲、绯裲裆。绯,指火红色。裲裆,汉刘熙撰《释名》卷五《释衣服》记:“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 案语云:“即唐宋时之半背,今俗谓之背心。当背当心,亦两当之义也。”《新唐书》卷二十四《车服志》载:“裲裆之志:一当胸,一当背,短袖覆膊。”孙机《两唐书舆(车)服志校释稿》卷二曰:“本节所说的裲裆,既然附有覆膊,那就不是礼服中套在袴褶服外面的‘裲裆’,而是真正的裲裆甲。”石履指形似石头的鞋子。东天王“右手执戟,左手捧塔”,南西北天王“冠服同前”,即是说,四大天王皆为“右手执戟,左手捧塔”。元代四大天王的形象,同敦煌出土的唐、五代时期版画上的毗沙门天王造型差不多,并无实质性的改变。

印度佛教的四大天王,在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中,才有了新的诠释。明朝吴承恩著《西游记》第三十六回《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旁门见月明》述:“正叹息处,又到了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道教尊玉皇大帝为天界最高主宰之神,掌管一切神、佛、仙、圣和人间地府之事。玉皇大帝,中国老百姓称“老天爷”(天翁)。唐段成式撰《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载:“天翁姓张名坚,字刺渴,渔阳人。”古代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区。道教也接受和改造了西方的四大天王形象和职守,在《西游记》中,四大天王是替玉帝镇守天庭四大天门的主将。《封神演义》称,四大天王本是商纣王佳梦关的魔家四将 ,战死后被姜子牙封为四大天王神,司职风调雨顺。从《封神演义》第四十回《四天王遇丙灵公》,试看此事由来:

子牙正商议军情,忽探马报入相府:“魔家四将领兵住扎北门。”子牙聚将上殿,共议退兵之策。武成王黄飞虎上前启曰:“丞相在上:佳梦关魔家四将乃弟兄四人,皆系异人秘授奇术变幻,大是难敌。长曰魔礼青,长二丈四尺。面如活蟹,须如铜线,用一根长枪,步战无骑。有秘授宝剑,名曰‘青云剑’。上有符印,中分四字:‘地、水、火、风’,这风乃黑风,风内有万千戈矛。若人逢着此刃,四肢成为齑粉;若论火,空中金蛇搅绕,遍地一块黑烟,烟掩人目,烈焰烧人,并无遮挡。还有魔礼红,秘授一把伞,名曰‘混元伞’。伞上有祖母禄、祖母印、祖母璧,有夜明珠、碧尘珠、碧火珠、碧水珠、消凉珠、九曲珠、定颜珠、定风珠,还有珍珠穿成四字:‘装载乾坤’。这把伞不敢撑,撑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转一转,乾坤晃动。还有魔礼海,用一根枪,背上一面琵琶,上有四条弦,也按‘地、水、火、风’。拨动弦声,风火齐至,如青云剑一般。还有魔礼寿,用两根鞭。囊里有一物,形如白鼠,名曰‘花狐貂’,放起空中,现身似白象,胁生飞翅,食尽世人。若此四将来伐西岐,吾兵恐不能取胜也。”

次日,姜子牙率军出战,遭受惨败:

哪吒战住了魔礼海,把枪架开,随手取出乾坤圈使在空中,要对魔礼海。魔礼红看见,忙跳出阵外,把混元珍珠伞撑开一晃,先收了哪吒的乾坤圈去了。金吒见收兄弟之宝,忙使遁龙桩,又被收将进去了。子牙把打神鞭使在空中,——此鞭只打得神,打不得仙,打不得人;四天王乃是释门中人,打不得,后一千年,才受香火,因此上把打神鞭也被伞收去了。子牙大惊。魔礼青战住南宫适,把枪一掩,跳出阵来,把青云剑一晃,往来三次,黑风卷起,万刃戈矛。一声响亮,怎见得,有诗为证:

黑风卷起最难当,百万雄兵尽带伤。

此宝英锋真利害,铜军铁将亦遭殃。

魔礼红见兄用青云剑,也把珍珠伞撑开,连转三四转,咫尺间黑暗了宇宙,崩塌了乾坤。只见烈烟黑雾,火发无情,金蛇搅绕半空,火光飞腾满地。好火!有诗为证:

万道金蛇空内滚,黑烟罩体命难存。

子牙道术全无用,今日西岐尽败奔。

话说魔礼海拨动了地水火风琵琶;魔礼寿把花狐貂放出在空中,现形一只白象,任意食人,张牙舞爪。风火无情,西岐众将遭此一败,三军尽受其殃。子牙见黑风卷起,烈火飞来,人马一乱,往后败下去。

后来,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派弟子杨戬,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派弟子黄天化,分别下山助战。练过九转元功,有七十二变化、无穷妙道的杨戬,先是故意让魔礼寿放出的花狐貂吞进肚里,潜入敌营,弄死花狐貂,然后盗走魔礼红的宝贝混元珍珠伞。黄天化用“攒心钉”打死魔家四将,方才获胜。魔家四将“封神”一事见《 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姜子牙归国封神》:

只见清福神用幡引魔礼青兄弟等至台下,跪听宣读敕命。子牙曰:“……今特敕封尔为四大天王之职;辅弼西方教典,立地水火风之相,护国安民,掌风调雨顺之权。永修厥职,毋忝新纶。”

增长天王 魔礼青掌青光宝剑一口 职风

广目天王 魔礼红掌碧玉琵琶一面 职调

多闻天王 魔礼海掌管混元珍珠伞 职雨

持国天王 魔礼寿掌紫金龙花狐貂 职顺

四大天王,从印度到中国,天王名号依旧,文化内涵却发生了根本变化。四大天王不仅手执的法器异样,更主要的是职掌从护法上位者变为维护民生——“风调雨顺”。翟灏《通俗编》卷十《祝诵》“风调雨顺”条引《旧唐书·礼仪志》曰:“武王伐纣,五方神来受事,各以其职命焉。既而克殷,风调雨顺。”又引苏轼诗“雨顺风调百谷登”句。又引王棠《燕在阁知新录》曰:“凡寺门金刚各执一物,俗谓风调雨顺。执剑者风也,执琵琶者调也,执伞者雨也,执蛇者顺也。独顺字思之不得其解。升庵《艺林伐山》云:‘所执非蛇乃蜃也,蜃形似蛇而大,字音如顺。’”

《旧唐书·礼仪志》有一段文字:“又案《六韬》曰: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车辙,诣营求谒。武王怪问焉,太公对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既而克殷,风调雨顺。”《六韬》是中国古代的著名兵书,相传为西周姜太公吕望所撰,历代学者考证认为其成书于战国末期,全书分为《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6卷,共60篇。《旧唐书·礼仪志》引《六韬》关于太公封五方神的传说,即是明代许仲琳(或言陆西星)创作《封神演义》的依据之一。五方神,又称五行神。《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故有五行之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姜太公助周武王克殷、封神,天下遂风调雨顺。

“雨顺风调百谷登”句,出自苏轼《荔枝叹》,下句为“民不饥寒为上瑞”。苏诗言风调雨顺带来百谷丰登,老百姓因而免受饥寒之苦。

清王棠所著《燕在阁知新录》卷九《寺门四金刚》称四金刚(四大天王)手执之宝剑、琵琶、伞、蜃,是风调雨顺的象征,表示四金刚(四大天王)就是主宰人间风调雨顺的神。至此,从印度传到中国的四大天王的文化意义完全本土化了。

王棠《燕在阁知新录》所述寺门四大金刚形象基本来自《封神演义》,四金刚手执法器的象征意义中,前3种比较好理解:宝剑从舞剑生风会意;琵琶是一种弹拨乐器,必须调弦来确保每个音符的音准确无误,关键一个“调”字;雨来撑伞,打伞求雨。惟有执蛇者象征顺,思之不得其解。杨升庵认为是用蜃来谐音顺,可为什么前3字皆由会意而知,独有顺要从蜃谐音而来?按《封神演义》的逻辑,持国天王魔礼寿,所用武器是两根鞭,囊里有一物,形如白鼠,名曰“花狐貂”,凭此宝贝打仗,容易顺利取胜,所以让他职司“顺”。谁知后世塑匠在寺庙塑四金刚像时改动了构思,根据民间习俗,另塑了一条蛇来代替花狐貂。蛇,爬行类动物,《说文解字》作“它”:“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蛇伏地梭行,静止草中像一条绳,难以发现,民间呼其“梭老二”。以蛇形态象征“顺”,无疑比杨升庵想象的“蜃”,更易于为民众所理解,从而接受四大天王象征“风调雨顺”的民俗意义。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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