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视野下的1940年川北霍乱
作者: 王容
摘 要:川北霍乱首发于四川省南部县,随后传至剑阁,再波及到盐亭、梓潼、阆中、昭化、广元、苍溪、三台、射洪、绵阳、江油等川北各县。其中,剑阁疫情最重,盐亭次之,其他各县虽不严重,但亦轻重有别。各县在当年的霍乱爆发或流行时间、与疫区接壤程度、霍乱应对经验、社会卫生资源以及经济实力等方面之不同是各县疫情不一之关键所在。川北霍乱说明,在经济极为落后、交通十分不便且人口密度较低的山地地区,霍乱仍可形成大流行。
关键词:川北霍乱;疫情;比较法
一、引言
1940年夏,四川北部地区发生霍乱,即时人所谓之“川北霍乱”。川北霍乱横扫南部、剑阁、盐亭、梓潼、阆中、昭化、广元、苍溪、三台、射洪、绵阳、江油等川北12县,约35020人因此丧生,其死亡人数约占流行区域人口的4.46%,给川北地区造成不小的人口损失。[1]
在川北霍乱中相当引人注目的是剑阁县。当时的剑阁由17个乡镇组成,有16个乡镇都受到霍乱袭击。剑阁霍乱患者高达4万余人,死亡2万多人,死亡率约为50%。霍乱患者约占剑阁总人口的16%,死者约占剑阁总人口的8%。[2]就川北染疫区而言,剑阁霍乱死者约占川北霍乱死亡人数的57%。换言之,以上11县因霍乱致死者的总和尚不及剑阁一县之死亡数。
另一死亡人数惨重的是盐亭县,其死亡人数约5863人。[3]而阆中、昭化、南部、三台死亡人数均为1000余人,梓潼约700人,苍溪110人左右,江油、广元、绵阳、射洪则均未超过100。[4]
何以剑阁疫情独重,盐亭次之,其余各县之疫情亦轻重有别?一般认为,在经济更加繁荣、交通愈加便利、人口密度更高之地,霍乱更容易形成大流行。[5][6]但川北霍乱却并不符合这一论断,先看下表:
说明:本表依据1940年第2卷第4期《新四川月刊》刊载《四川省各县新县等厘定之经过》中提供的数据绘制而成
从表上可见,以人口密度而言,射洪最高,每平方公里高达405人,三台次之,而苍溪、剑阁、昭化均未超过100人,广元则低至23人。以最能体现一县经济实力的赋税收入而论,其按高低顺序依次为三台、绵阳、南部、江油、射洪、阆中、梓潼、盐亭、苍溪、广元、剑阁、昭化。若以人均赋税而论,绵阳、江油最高,剑阁则倒数第一。
以交通便宜程度而言,剑阁全境纯系山岳,仅沿河两岸有极少之平地,丛山阻隔,境内河流除嘉陵江剑阁段(仅45公里)可在夏季通航外,剑阁河流基本上不通舟楫。当时剑阁无铁路,公路只有过境的川陕公路剑阁段,但仅91公里,其余道路多为羊肠小道,险要狭窄,崎岖难行。除广元、昭化与剑阁一样交通不便外,其余各县之交通均较剑阁便利。
如此,则川北各县霍乱疫情不一之原因何在?遗憾的是,1940年的川北霍乱尤其是川北各县疫情不一的原因至今并未引起学界关注,相关研究付之阙如。故本文拟粗略勾勒川北霍乱的概况,并以比较研究的方法进一步分析川北各县疫情轻重有别的原因,以期能对现有之霍乱史研究有所助益。
二、川北霍乱概况
依据四川省卫生实验处调查,川北霍乱发生于南部与剑阁接壤之兴龙场、思衣场、升钟乡,渐及于剑阁之金仙场,旋以农民“赶场”往返传播,遂至四向蔓延,波及剑阁及周边各县。[7]换言之,川北霍乱的首发地在南部县。不过,四川省卫生实验处并未言及川北霍乱的爆发时间。好在该处派往川北扑疫的工作人员在事后曾撰写《二十九年秋剑阁三台等处扑疫记》,其文提及剑阁金仙场第一霍乱病例发现于6月中旬,而在此“一星期以前,南部与剑阁接壤各场镇,已有霍乱病例发现”[8]。据此可以推测,川北霍乱“第一病例”最晚于6月初被发现。
霍乱在南部县北部地区蔓延后,与南部接壤的剑阁金仙场于6月中旬出现第一例为官方所认可霍乱死亡病例。该病例为木匠袁某。“彼于六月中旬,赴南部兴龙场为一死于上吐下泻及小腿抽筋之病人制作棺木,并帮助掩埋死者,事毕返金仙,次日即患霍乱,二日内死于一小店中,三数日后,此小店主人及其家人数口,全死于霍乱。”自此以后,金仙附近各乡镇之死于此霍乱者与日俱增。截至6月底止,此万人之场镇,已死2000余人。[9]随后,霍乱即以金仙场为中心,在剑阁四处扩张。7月28日,剑阁县城及附近乡村陆续有霍乱病例发现。7月底,霍乱在剑阁“纵横三百余里,统计已死亡七千人左右”[10]。8月初,霍乱仍在剑阁横行。直到8月底,当时四川影响最大的报纸《新新新闻》还有剑阁霍乱的相关报道。最终,除三郎乡未发现霍乱病例外,剑阁的其余16个乡镇无一幸免。
霍乱在南部与剑阁肆虐的同时,其周边各县亦相继发现霍乱。6月19日,阆中县政府向四川省卫生实验处报告阆中霍乱“渐起”。[11]7月中旬,广元县政府向四川省卫生实验处汇报,7月17日广元出现第一例霍乱病例。[12]《四川省卫生实验处二十九年度工作报告》载,7月下旬,除剑阁、阆中外,梓潼和三台亦先后报告发现霍乱。[13]8月初,梓潼县县长说梓潼“疫情严重”,敦促在剑阁扑疫的扑疫队尽快到梓潼“共筹防治之策”。8月5日,扑疫队抵达梓潼。当时,梓潼县城尚无霍乱病例发现,只有与剑阁接壤之各场镇有霍乱病例报告,这些场镇距离县城最近的有五六十里。[14]8月10日,《新新新闻》称阆中霍乱流行,急需四川省卫生实验处派员前往协助。同时,与阆中、剑阁交界的苍溪边界场镇亦发现霍乱。[15]8月13日,《新新新闻》有“盐亭疫势堪虑”的报道。[16]8月25日,《新新新闻》云:“近旬以来”,盐亭“霍乱流行,死者数字甚大”。[17]1940年11月出版的《总裁兼理川政一年来之民政工作纪要》对当年的川北霍乱记忆犹新:“本省剑阁、昭化、阆中、苍溪、盐亭、梓潼各县,蔓延至广,死亡甚多。”[18]再结合《四川省卫生实验处二十九年度工作报告》可知,1940年川北霍乱波及的县份至少有南部、剑阁、三台、射洪、盐亭、绵阳、梓潼、苍溪、广元、江油、阆中、昭化等12县。
霍乱在川北各县爆发后,各县纷纷向四川省政府及四川省卫生实验处汇报疫情,并请求援助。按省卫生实验处的说法,接报后,“立即检发大批药品疫苗,分供各县治疗注射,并请卫生署排队协助防堵”,并电饬广元、绵阳、三台、金堂、南充等县设置检疫站,检查来往旅客,如发现霍乱患者,立予隔离,车船加以消毒,以杜传播。与此同时,省卫生实验处组织扑疫队,携带药械,由成都出发,于7月26日专车驰赴剑阁等县救援。扑疫队于7月27日抵达剑阁,其在剑阁开展的主要工作有:(一)在剑阁县城设立临时隔离病院一所,收容县城及附近乡村霍乱患者。(二)访视剑阁附近霍乱流行之村落,除对患霍乱的村民实施治疗外,对未患霍乱的村民,不仅晓以预防霍乱方法,还对其进行霍乱预防注射。(三)扩大预防注射。扑疫队在当地选择中学生15人,予以短期训练,分发各霍乱场镇,协助进行注射工作并宣传预防方法。(四)对井水及民众汲取之河水用漂白粉消毒。(五)由县长带队,扑疫队偕同警察每日在各街道检查清洁卫生、饮食卫生。(六)向剑阁官方建议,霍乱流行乡镇及其附近区域,一律禁止赶场。(七)在剑阁车站设公路检疫站,除对往来旅客加以检视及预防注射外,8周内禁止剑阁人民出境。(八)拨发霍乱疫苗300瓶,由剑阁防疫组织派当地医护人员分往各疫症流行场镇,为民众实施霍乱预防注射。[19]
在剑阁停留10天后,因梓潼县疫情告急,扑疫队遂将临时隔离病院、公路检疫站及其他各项工作,交由新近成立之剑阁卫生院接替,并留予大批药械,以备应用。8月5日,扑疫队到达梓潼,除拨发霍乱疫苗外,并向梓潼张县长建议尽快成立县卫生院,同时梓潼城及有疫症流行区域一律禁止赶场,以期能遏止霍乱在梓潼之蔓延。
随后,扑疫队又赶往绵阳。由于绵阳尚无霍乱病例发生,该县公路卫生站防疫组织已臻健全,故扑疫队给绵阳留下300瓶霍乱疫苗备用外,即开赴三台。扑疫队至三台时,三台县城附近尚无霍乱病例发生,“惟与盐亭接壤各乡镇,则流行颇剧”。[20]故扑疫队协助四川省卫生实验处在三台设置的特约卫生院进行了以下霍乱防治工作:(一)在盐亭、三台公路之富顺场,设立检疫站。(二)扩大霍乱预防注射。(三)拨发漂白粉5磅,作井水消毒之用。(四)向三台县长建议仿剑阁办法,禁止赶场。
由于汽油不敷使用,扑疫队取消原来拟赴盐亭的计划,径直回到成都。正如扑疫队所说,扑疫队虽奉命赶往川北各县扑疫,“经过三台、梓潼等处,然工作之大部均集中于剑阁”[21]。
与此同时,8月初,四川省卫生实验处处长陈志潜协同卫生署顾问伯力士前往绵阳、三台等县指示防疫工作。最终,由于秋后天气转凉,在扑疫队与“地方团体之努力”下,川北霍乱“乃得逐渐遏止”。[22]
三、川北各县霍乱疫情不一之原因略析
川北各县之疫情不一,与以下几个方面密不可分:
(一)霍乱流行时间以及接壤程度的不同
霍乱的兴起与消止,与气温关系极大。气候炎热有助于霍乱的传播,而天气寒冷则不利于霍乱的流行。故霍乱在民国时期被官方认为是“我国一种通行的夏日时疫”。[23]这意味着,在气候相差较小的区域内,若人为干预和控制霍乱的程度区别不大,则各地之霍乱结束时间差不多均为不利于霍乱传播和流行的秋凉时节。如此,则霍乱在各地的兴起和流行时间就与疫情的轻重干系极大。换言之,从理论上讲,若各地其他各方面情况相同,则霍乱爆发时间越早的地方,疫情就越严重;反之,疫情就会轻很多。
川北霍乱先发于与剑阁接壤的南部,再传至剑阁。因此,从时间上来说,霍乱在剑阁的爆发时间早于除南部之外的川北各县,这是剑阁霍乱疫情独重的一个重要原因。南部虽是川北霍乱的首发地,但由于南部有霍乱应对经验,加之提前做了霍乱预防工作(详见后),故疫情并不严重。
以南部和剑阁为中心,霍乱开始传染至周边各县。从四川省卫生实验处所作之“廿九年川北霍乱流行地域分布图”[24]可知,1940年川北霍乱最大的传播模式为接壤传播。由于盐亭之北面和东面两边之边境均全线与南部和剑阁两县的疫区相邻,故盐亭霍乱十分严重。因盐亭霍乱猖獗,故三台县亦受到影响,其疫点近乎全为与盐亭接壤的东面边境地区。阆中和苍溪的疫点则紧邻川北霍乱的兴起地——思衣场、升钟乡和金仙场。昭化的疫点紧靠剑阁东部边界之霍乱重疫区,故霍乱在昭化亦颇为剧烈。梓潼的疫点在与剑阁和盐亭交界之处,但由于接壤处均非两地之重疫区,故梓潼的疫情不轻也不重。而广元、江油、绵阳和射洪则因为没有与剑阁、盐亭、南部等疫情首发地或重疫区相邻,故受霍乱的波及很小。
因此,接壤程度决定了霍乱在各县流行时间的不同。川北十二县概属山地,而霍乱在山地流行颇慢,比如金仙场与剑阁县城相距150里,霍乱从金仙传至剑阁历时一月有余。[25]因此,离重疫区越近的地方,其霍乱流行的时间就越靠前,其疫情就越严峻;而离重疫区越远的地方,则霍乱的流行时间就越靠后,其疫情就越轻微。这是川北各县疫情轻重有别之关键所在。
(二)对霍乱应对经验的差异
霍乱在剑阁酿成重灾,与当时剑阁地方社会基本上没有霍乱应对经验关联极大。剑阁在近代只有1919年因军队携带霍乱病菌过境而致柳沟、武连、汉阳、凉山、剑门和开封等地发生霍乱。但除开封外,均是人烟稀少的北部地区,人口稠密的南部区域则未受影响。这意味着,1940年剑阁霍乱爆发时,剑阁绝大部分群众基本上都未曾感染过霍乱或注射过霍乱疫苗;加之缺乏霍乱的应对经验,一旦霍乱来袭,极易引发高染病率和高死亡率。
据剑阁金仙镇人蒲芝桃回忆,霍乱流行时,金仙场、木马乡的霍乱病人四处吐泻,人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如何治疗,乡邻或帮忙搀扶霍乱患者“滚凉水”,或替霍乱患者扎针,或替霍乱患者“刹痧”,或让霍乱患者喝黄泥巴水。元山区人李尚辅回忆,霍乱发生时,元山区民众“从未听霍乱之称谓”,更不知此病之传播途径,只得“任由此瘟疫肆虐横行”[26]。甘水乡中医李杞春忆及霍乱肆虐时,“有的人找端公打锣治病,端公也染上霍乱而死。人心恐惧不安,无法,将玉皇菩萨抬上游乡窜户,求神保佑,迷信神的人惹上霍乱不治而呜呼哀哉。”剑阁店子镇百岁老人刘光杰言,发生霍乱的那年夏天,不断有人得霍乱死去,“开初是装棺材、火匣,逐渐死多了竟没人敢近身,不得不用麻绳将用席筒卷着的尸体拖到黄栎树嘴下丢弃”[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