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蚕女墓与古蜀蚕丛国

作者: 江绪奎 江淼

摘 要:绵竹蚕女墓及绵竹、广汉一带流传的“女化蚕”的故事,与《蜀王本纪》《华阳国志》等典籍以及近现代相关方志的佐证,再加上三星堆出土文物、甲骨文“蜀”字造形的印证,说明从岷山来到三星堆地区的古蜀人,是将植桑养蚕、缫丝制衣作为谋生立足的支柱产业的。所以人们将带领蜀人走出大山的部落首领称为蚕丛王。绵竹、绵远河也因着这些故事和兴盛的丝绸产业而得名。

关键词:女化蚕;纵目;养蚕治丝;“蜀”字造形;地名

一、蚕女和蚕女墓

蚕女墓位于现绵竹市新市镇观鱼赵家嘴南岸。在古代这里系官道观鱼渡口,是朝廷邮递、军事要道,北可入陕通达京城,南可下至成都。明代末年张献忠入川,曾于此扼关置寨与官军对峙,寨曰“俞家寨”。观鱼渡口赵家嘴的蚕女墓,原有一通石鼋古碑,上刻篆书“蚕女之墓”。碑前还建有石头铺设的平台,立有沿四级台阶而上的石亭,亭匾上书“石亭”篆书二字。此亭因全石而构,建设久远,故近旁水流名“石亭江”。墓旁边一古寺曰“石亭寺”。

在蚕女墓周边绵竹、广汉、德阳、什邡,自古都建有蚕女庙,至今还流传着两个版本的“化蚕”故事。

版本一: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印行的《绵竹县志》和绵竹蚕女墓碑均记载:“黄帝高辛时,蜀无君长。有人为邻境所掠,其妻誓曰,能还吾夫,即妻以女。其家马绝绊而去,数日驮其夫归。马见女则嘶鸣。妻比以誓告夫,夫怒。杀马而曝其皮。女过于侧,皮卷女飞去。旬日得皮于桑树之下,女化为蚕,食桑吐丝成茧,以衣被于人间。故后世养蚕者供马头娘。”

《绵竹县志》及蚕女墓碑上的这个故事其实是讲,蜀地养蚕织锦的历史就此开始。由于那个吐丝成茧的虫子乃以丝缠绕自己,人们便把它叫作“蚕(缠)”;也因为女子是在树上丧失生命的,人们把这种树叫作“桑(丧)”。为了悼念蚕女以身化蚕,造福家乡,乡亲们为蚕女建墓,是为“蚕女墓”,立庙为“蚕女庙”,并立碑以志。因蚕食叶时,见人则抬头仰望,形如“马头”,人们又称它为“马头娘”或“蚕花娘娘”。

这个神异的故事发生在绵竹与广汉、德阳、什邡相接壤之处,所以绵竹、广汉、德阳、什邡古来都有“蚕女庙”,蚕桑业也十分发达,成为蜀地栽桑养蚕的主要地区。故相传,旧时观鱼蚕女庙香火鼎盛,每年二月初八、九月初八和腊月初八,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参加庙会,向庙中一个身披马皮的女子神像祷告一年风调雨顺,祈祷蚕桑之事。

版本二:墓主蚕女,相传为黄帝时人,娴美善良,善养蚕,获大利。女不吝将养蚕之技传于乡邻,使一方富裕。蚕女家居石亭江对岸,常以家白马劳作负运。一日,蚕女骑白马到赵家嘴一带蚕农家治蚕病,回家时因石亭江突发大水人马溺亡。乡人寻获其人马遗体,为感其功德无私,为其在石亭江南岸建“蚕女墓”,并建“石亭”永世纪念。白马也葬于与石亭江交汇的射水河岸边,名曰:“白马庙”。后来乡亲们又把河对岸的蚕女老宅建成为“蚕女庙”;且建一亭,有一绝对上联镌于其亭柱上曰:“风动碑摇金铃响”。(按:碑指蚕女之墓碑,金铃指距三星堆不远的广汉金陵。这是说,广汉金陵养蚕人感恩于蚕女,故为她立庙以志纪念。)

史料记载,绵竹观鱼是古代川西最大的蚕种市场,每年清明节前来购种者数万家。最为怪异的是:此处购回的蚕种格外好养,“几不罹害蚕病”。

笔者认为,“蚕女墓”和“女化蚕”的传奇故事,反映了古蜀蚕丛氏部落从岷山一带迁徙到现在广汉三星堆地区居住发展的一个事实,因而蜀人把蜀国始祖称为“蚕丛王”。又或者可以这样假想:当年蚕丛氏部落首领听说到广汉石亭江畔有“女化蚕”“蚕织丝” “丝织绸”“绸制衣”的故事后,就从贫穷落后的岷山高山上来到这里实地考察,看见这里农桑发达,沃野千里,河流纵横,正是安居乐业、生存发展的最好地方,于是蚕丛氏首领就率领部落从岷山下来,经过千难万险(还可能进行了战争),迁徙到现在广汉三星堆一带发展。

二、典籍记载的蚕丛氏

(一)西汉扬雄《蜀王本纪》载:“蜀之先王者,有蚕丛、柏濩、鱼凫、开明。”“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后一条记载指出,蚕丛是古蜀国的第一个王,蜀先王蚕丛部落开始是居住于岷山阴暗潮湿贫穷落后的石室之中。

(二)《蜀王本纪》还说:“蜀之先,名蚕丛,教民蚕桑。”古蜀先王蚕丛教化民众植桑养蚕,目的是为缫丝制衣。此记载或可证实笔者前面的假想,即蚕丛氏首领率部落到广汉三星堆一带后,即带头向当地人学会了植桑养蚕、缫丝制衣的技艺,然后又教化民众,将植桑养蚕、缫丝制衣作为谋生立脚的支柱产业,所以人们称他为蚕丛王。

(三)《史记·五帝本纪》载:“蜀之为国,肇于人皇,至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绵竹“蚕女墓”和“女化蚕”的传说时间是太古高辛氏时代,与《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时间基本一致,《绵竹县志》也记载:“绵竹古为蜀山氏地”。

(四)《华阳国志·蜀志》也记载:“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纵目,始称王,死作石棺椁,国人从之。”“是时人萌,椎髻左衽,其目纵,不晓文字,未有礼乐”。蚕丛是黄帝之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所生,是有纵目特征的蜀王。

(五)宋代章樵注《蜀都赋》引《蜀王本纪》说:“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华阳国志·蜀志》《华阳国志》《蜀都赋》的记载,进一步说明了蚕丛是从岷山迁徙来到三星堆的。

同时,三星堆出土的文物的服饰、形象与古籍记载是基本相同的。蚕丛部落是氐羌的一支,他们世代居住在岷山一带,山高林深,于是因地制宜,在山崖上凿起窑洞似的“石室”来居住。有研究者认为:“现在岷山地区的古碉楼就是蚕丛部落远古的石室演变而来”。蚕丛族人的长相和穿着都很奇特:眼睛是像螃蟹一样向前突起的(其目纵),头发在脑后梳成“椎髻”,衣服的样式是左边斜着分了叉的。现在三星堆考古发现的铜像群(包括大小立人、跽跪人、人头像)的服饰、相貌与古籍记载基本一致。四川大学林向教授在《周原卜辞的“蜀”》一文中论证道:“纵目人是古蜀国蚕丛氏之特征。”出土文物印证了各种史籍对蚕丛王的记载和民间的历史传说。一些专家认为三星堆出土的那件青铜大立人像就是蚕丛王。笔者由此还认为立人像所穿的三层衣裳(应为丝绸质地)和三星堆发现的丝绸痕迹,都可以印证绵竹“蚕女墓”和“女化蚕”的传说。

三、蚕女墓在绵竹

(一)《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欧(呕)丝”即吐丝,战国时荀子《蚕赋》中有:“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指出蚕头像马头。这两处记载虽未直接点出地点,但使绵竹女与马、女化蚕、蚕女墓、马头娘的故事有了可循之迹。

(二)古籍中很多关于“女化蚕”的记载与绵竹“女化蚕”故事也基本相同。

东晋干宝的“女化蚕”故事亦题《蚕马》《太古蚕马》(原载《搜神记》卷十四)。《齐民要术》卷五、《玉烛宝典》卷二、《法苑珠林》卷八十、《艺文类聚》卷八十八、《太平御览》卷七百六十六等皆引载有此故事,与绵竹“女化蚕”故事基本相同。

东晋干宝《搜神记》收录了三国张俨《太古蚕马记》一文,名为《女化蚕》记载:“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

三国张俨《太古蚕马记》和《搜神记》的记载内容和时间与绵竹“女化蚕”的千古传说基本相同。

有学者认为,蚕神的大本营在四川广汉,“马头娘”故事的原型是《山海经》女子吐丝的传说。

(三)唐代道士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蚕女》以及包括孙顾《龙威秘书·神女传》等古籍记载说“女化蚕”的故事发生在蜀中“广汉(当时绵竹属广汉管辖)之墟”,且赋予“蚕女”因孝义升仙,衣被天下的道德形象。“蚕女”于是成为道教中蜀地的蚕神“马头娘”。

(四)宋代《太平广记》 卷四百七十九“蚕女”条引《原化传拾遗》云:“蚕女旧迹,今在(蜀)广汉。今家(冢)在绵竹、什邡、德阳三县界,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宫观诸化,塑女子之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桑焉。”

宋人祝穆《方舆胜览》 卷五十四记载:“在绵竹、什邡、德阳三县界,每岁祈蚕者云集。蜀之风俗,塑女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焉。”

(五)元末明初的学者陶宗仪编纂的《说郛》卷八《诸集拾遗》《稽圣集》更明确记载说:蚕女家在绵竹县,塑女子像,披以马皮,谓之马头娘庙。

(六)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引《仙传拾遗》也记载了“女化蚕”的故事发生地在绵竹,发生时间在“蜀地未立君长的高辛氏之世。”(按:与绵竹蚕女墓和女化蚕的记载相同。)

(七)清代《德阳县志》对蚕女墓和蚕女庙有更加明确、具体的记载。

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修《德阳县志》卷二十三记载:“蚕女庙,县西四十里通江镇水浒,列朝屡建,屡圯于水,至今仅一小丛祠焉。”又卷三十六:“蚕女墓,县西二十里石亭寺侧,今为水所啮,仅存祠宇。”蚕女庙又名蚕姑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尚有庙绘壁画16幅,有“强冠肆虐”“老翁被虏”“名驹赴难”等,内容大抵皆蚕马神话之演述。1954年该庙被拆毁。(按:德阳原属于古绵竹。)

同治《德阳县志》为我们提供了四个信息:

1.蚕女墓确实存在,其地点在“县西二十里石亭寺侧”,即现在的绵竹石亭江东岸赵家嘴(广汉、德阳、绵竹交界处,与三星堆遗址接壤)。

2.所记载的蚕女庙的壁画内容与绵竹、广汉的蚕女故事内容基本一致。

3.清同治十三年前蚕女庙已被水毁,蚕女墓设有专门的祠宇奉祀。

4.20世纪70年代末《绵竹县志》所载的“蚕女墓尚存” 的蚕女墓其实是清同治十三年之后复修的。因为靠石亭江边太近,70年代之后又遭水毁。

(八)清代同治版《什邡县志》对蚕女墓也有记载:“邑廪生、王玺(古亭)过蚕女墓(旧志墓在石亭江北岸,予过访之唯见小庙独存,墓实无有也)留诗一首:化作春蚕迹已空,香魂缥缈茧丝中。稗官纵说多神异,抔土何从辩始终。短陌人归芳草绿,荒祠鸦噪夕阳红。我来凭吊生惆怅,衣帛徒思上古风。”

(九)广汉也有“蚕女庙”及“女化蚕”的故事。在与绵竹观鱼石亭江赵家嘴 “蚕女墓”相邻的广汉金轮镇有一个十分古老、不知建于何时的“蚕女庙”,也流传着“女化蚕”的神异故事。

综上众多历代古籍和几个县志的记载说明了:

第一,“蚕女墓”和“女化蚕”的故事,能在绵竹、广汉、德阳、什邡地区长期流传,并形成祭祀风俗,说明在古蜀尚未立国的部落时期,这一带的养蚕治丝制衣业,已处于相当发达的水平。这些地区一定是古蜀蚕桑丝绸的发源地与生产地之一。

第二,“女化蚕”的蚕神马头娘故事的发源地在绵竹。

第三,当时三星堆一带可能已有部落聚居,但势力都不够强大,自然很快被蚕丛氏吞并或同化了。

四、甲骨文“蜀”字象形

(一)《说文·虫部》释: “蜀,葵中蚕也”。从虫,上目像蚕头形,中像其身蜎蜎。《诗经》曰:“蜎蜎者蜀”。甲骨文“蜀”字像身躯蜎蜎屈曲的蜀虫,上面的“目”像蚕虫的头,中间的像蚕的体形。头部(即“目”)显得非常突出,就像三星堆蚕丛王的眼睛一样,下面是卷曲的身体。

(二)甲骨文“蜀”字造字暗示人们:“蚕”的诱惑不仅是古蜀先民从高高的岷山走向平原三星堆的重要原因,也是蚕丛王国从形成到走向辉煌的一个动力;同时,“蜀”字也可视为古蜀人的图腾符号,反映了对“蚕”的神祇信仰——那是对“蚕丛王”的顶礼膜拜。

(三)蚕丛时期的古蜀国在方国并立的时代可谓名震西南,经济、文化十分发达,以丝绸为主的手工业产品广为流通。当时,天下都知道蚕桑、丝绸是古蜀国的最大特色,以至落入商代甲骨文造字者的法眼,以蚕的形象来建构“蜀”字。

(四)“蜀”字上的“目”是人的眼睛,这与三星堆青铜纵目人面像的纵目造型、与《华阳国志·蜀志》有关蚕丛纵目的记载有异曲同工之妙。

笔者认为:“蜀”字的“目”是对蚕的眼睛的写实,又是对作为三代蜀王之首的蚕丛眼睛的夸饰,是对蚕丛的神化。远在中原的商朝,甲骨文的造字者注意到古蜀人的这种图腾信仰、神祇崇拜,也注意到古蜀人最辉煌的产业“养蚕”和远销四方(包括中原地区)的丝绸的巨大影响,所以他们造的“蜀”字就像吐丝的纵目的蚕虫(丛)。

五、绵竹因蚕得名

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个地名的由来都是有原因的。清道光《绵竹县志》记载:“绵竹古为蜀山氏地,西周为蚕虫国之附庸,西汉高祖六年置绵竹县,属广汉郡。”不过,该《绵竹县志》和明代《寰宇通志》释绵竹县命名的原因是绵竹位于绵水(今绵远河)岸边,且周围竹林茂密,因此被命名为绵竹。笔者则认为,西汉命名绵竹县的主要依据,乃该县在西周时“为蚕虫国之附庸”,是古蜀蚕桑丝绸业最发达的地区。理由如下:

(一)绵竹的“绵”字,左边“糸”读(mi)。此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其形象为一束丝。按《说文解字段注》的解释,“糸”即细丝,由蚕吐出,是织绸缎等丝织品的原料。右边“帛”亦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古字形从白,从巾,白兼表音,本义指一种白色的丝织品,后作为丝织品的总称。甲骨文卜辞中多用作地名。因为绵竹这地方盛产竹子,故以绵与竹来命名该地,曰绵竹。

(二)前引《绵竹县志》“绵竹古为蜀山氏地,西周为蚕虫国之附庸”的记载也间接说明了绵竹的地名与蚕、与丝绸有关。总之,“绵竹”之所以以“绵”字命名,乃在于其地是蚕桑丝绸的一处发源地和盛产地。而“绵远河”的命名缘由也大概如此:因为古蜀绵竹负载有太多蚕女的故事、丝绸的故事,境内大河沿岸蚕桑业发达,遂命名为“绵远河”。

主要参考文献:

1.近现当代出版的《绵竹县志》《德阳县志》《什邡县志》。

2.(清)严可均辑《全汉文·蜀王本纪》。

3.(汉)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

4.(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

5.(唐)杜光庭:《墉城集仙录》。

6.(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7.(三国)张俨:《太古蚕马记》。

8.(东晋)干宝:《搜神记·女化蚕》。

9.(宋)章樵注《蜀都赋》引《蜀王本纪》。

10.(元末明初)陶宗仪编《说郛》卷八。

11.(明)曹学佺:《蜀中广记》。

作者 江绪奎:德阳市江奎艺术博物馆馆长,研究员,大学特聘教授

江 淼:川音成都美术学院副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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