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语”和“正声”之谜

摘 要：安史之乱后，唐宫名伶黄幡绰移居江苏昆山信义（今正仪）传艺。待到邑人南宋龚明之在世时，便在《中吴纪闻》中留下了黄幡绰“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的记载；明嘉靖年间魏良辅从今南昌移居昆山改良昆山腔后，则在《南词引正》里留下“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的记载。以后据说在黄幡绰墓地所在的绰堆村，受其影响，“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所谓“正声” 就是唐宫官话，其在打造高雅的昆山腔过程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关键词：龚明之；魏良辅；雅言；信义；昆山腔

黄幡绰，生卒时间不详。据载，他是唐玄宗朝中的宦官，甘肃凉州（今武威）人。后来怎会去到千里之外的江苏昆山，而且，还成了弘扬“三反语”和“正声”的有力推手？众所周知，“三反语”和“正声”是昆曲史源头上的重要术语，那么，黄幡绰与昆曲之间到底存有什么关系？他到了昆山后究竟贡献了什么艺术？经笔者长期求解，终于在与他有关的两篇名人文稿中找到了出典，并获得新解。

一、“三反语”之谜

第一次记录黄幡绰与昆山发生关系的文字收录在龚明之的《中吴纪闻》中，那是一部南宋时期的著作。龚明之（1091—1182）先祖跟随北宋君王南迁后定居于苏州。到龚明之一代时，由于南侵金军攻入苏城，他家为避战乱，而移居至苏州郊外的昆山皇姑别墅村（现已废弃），从此成为昆山人。

龚明之科考不顺，后因他“至孝”“至诚”的事迹感人，直到花甲年纪时，才被朝廷特召为仕，并被派往广东高州任职。由于乡人感动他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功名，最后终有梦想成真的拼搏结果，所以当地特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因龚明之属于高龄当官，在官场没干几年就退职返乡，在昆山城南修筑家宅修身养性，直至耄耋而逝。晚年的他勤奋写作，留下了6卷《中吴纪闻》。这是一部反映地方风土人情、掌故轶事的笔记体文集，记录了南宋时代苏州地区的人文风貌，内有记述昆山内容的20余篇文章，其中一节涉有介绍黄幡绰的文字：

昆山县西数里，有村曰绰堆。古老传云：此乃黄幡绰之墓。至今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1]

此段文字点明了南宋时期龚明之健在时，昆山之西的数里之外有一个绰堆村。据后来编撰的地方志书介绍，“绰堆”原名“绰墩”，当时为避南宋光宗皇帝赵惇名讳（“惇”和“墩”同音的缘故），就将“绰墩”改名为“绰堆”。宋光宗去世后又将“绰堆”复名“绰墩”，并沿用至今。从“古老传云”的说法可知，绰堆下葬黄幡绰的事件，只是一个还不太确定的传说而已。但传说得似有根据——黄幡绰去世后，为了褒扬他在昆山信义（今正仪）传授戏曲有功的业绩，就将他埋葬在当地积有深厚文化底蕴的高墩中，并命名为“绰墩”（就是后来一度改名的“绰堆”）。古人行文讲究简约，只用“至今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两句话来说明这位外人下葬“绰墩（绰堆）”的原因——没有赞颂他的演唱，也没有赞颂他的演奏，只把他定格在教授乡民“能作三反语”的普及上。并且，在他的影响下，“村人皆善滑稽”已经蔚然成风。

由于那时的信义村民大多缺少文化，所以这里的“作”字不可能指向“作文”，而应该特指“作言”，即讲话了。那么，这“三反语”中的“反”字是指反切，还是指反问？这“语”字是指语音，还是指语言？由于龚明之没有表述清楚，只能让后人去费心解读了——有的咬文嚼字，有的联想推测，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形成共识。

较多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古代常用的“反切”拼读语音的方法，就是常用两个汉字反过来为另一个汉字注音：先切一个字音作为声母，再切一个字音作为韵母，然后拼读，如切“以”之声母和切“昂”之韵母，就能拼读出“杨”音，可以理解为这是运用两个汉字进行反切的“两反语”；也有用三个汉字反过来为一个汉字注音：先切一个字音作为声母，再切两个字音作为复韵母，然后拼读，如切“克”之声母，再切“乌”及“恩”之韵母，就能拼读出“昆”音，可以理解为这是运用三个汉字进行“反切”的“三反语”。但是，这种关于“反切”的解读好像与前文的“皆善滑稽”没有联系；而且，为什么都要通过三个汉字去拼读出一个汉字而形成“三反语”呢？显然，这种关于“三反语”的解读似乎有些牵强附会、推敲不起的嫌疑。如果再细读龚明之的这段表述，从文字延伸顺序的逻辑关系来看，“三反语”写在“村人皆善滑稽”之后，作者龚明之好像在强调“三反语”与“皆善滑稽”存在着因果关系。这就让人想到有句“举一反三”的成语，可以去引发联想——

“举一反三”原指从一件事情可以类推到其他事情，似能产生“连锁反应”的发散式思维：如果在生活里或舞台上听到了一句话，让人立即联想到其他方面的“题外话”，这是语言表达中由于潜藏着触类旁通的艺术魅力，而产生了意料之外的会意反应——通过旁敲侧击的方法，或催生快感，或引发笑声。北方的相声和南方的独脚戏常用这种说话技巧逗乐引笑，人称这是“解包袱”或“抖包袱”的说话技巧，一旦让人领会了，就能令人捧腹大笑。这种产生“举一反三”效果的语言，可能就是那时黄幡绰擅长的“三反语”。

这样的理解好像让人想通了——“三反语”能使场面轻松活泼，完全符合黄幡绰的性格特征。据载，黄幡绰说话机智，经常引人发笑，人称“滑稽之雄”。因他脑子活络，会讲段子，成为擅演“参军戏”的谐星，相当于今日受人拥戴的能说会道的“脱口秀”。在黄幡绰的言传身教下，信义当地乡民渐被潜移默化，由此形成说话幽默的民风，并从唐玄宗时代一直延续至南宋。此种情况可能被当时移居昆山的龚明之发现了，因此就记在他的《中吴纪闻》中。当地后来在清末编撰《信义镇志》时，仍有“今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的记载，说明那时的信义还在延续着这种幽默诙谐的民风。后来的正仪乡，甚至附近的玉山镇，确实出了两个名闻遐迩的谐星，似与“村人皆善滑稽”的历史底蕴有点渊源：

一个是民国中期出生于正仪的王阿根。他由于具有表演滑稽的天赋，擅长扮演沪剧中的反派角色，因此所领衔的“王阿根班子”在沪宁沿线享有盛名。新中国成立之初，他领班投奔邻县太仓，随后就成立了太仓县沪剧团。王阿根的丑角演技曾受到苏南一带广大戏迷的热烈追捧。

另一个是正仪附近玉山镇上的李鸿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曾在玉山镇一中心“小红花”宣传队得到启蒙培养。改革开放后，他考取了江苏省戏曲学校昆剧班。其由于生性幽默，被安排攻演丑行。他通过多年磨炼，终于荣获了戏剧“梅花奖”桂冠，成为享誉全国的优秀昆剧丑行演员。

但是，这种关于“三反语”的内涵不是“反切”的新解，好像与后来昆山腔的发展关系不大，会不会还存在其他解读答案？如果再细读龚明之的“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这句话，中间连接了一个“及”字，因此上下句好像存在着并列或顺递关系，这就令笔者想起当代汉语的拼读方法：每个汉字都采用声母、韵母和声调的“三拼制”后产生了独特读音，是否这就是对“三反语”的另一种解释？

至今，关于龚明之文中披露的“三反语”还像谜一样地引人入胜和发人深思。到底应该如何解释，才能符合黄幡绰当初的本意呢？这还需当代昆曲学者继续左右寻考，上下求索……

二、“正声”之解

第二次记录黄幡绰与昆山发生关系的文字收录在魏良辅撰写的《南词引正》中，那是一篇作于明代嘉靖末年且是作者总结昆曲唱法的经验文章。

魏良辅，生卒时间也不详，明代江西豫章（今南昌）人，原是医生，由于酷爱唱曲而弃医从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投奔至昆山的怀抱，立志改良昆山腔。魏良辅到了昆山以后，立即拜师学艺。为了融会贯通南北曲之精华，他以卧薪尝胆的毅力，寻师访友，学曲编腔，终将稚嫩的昆山腔改良成流丽悠远的昆曲，俗称“水磨腔”。

魏良辅功成名就后，便着手撰写唱论《南词引正》，总结他积累一生的唱曲经验。虽然篇幅短小，但字字珠玑，成为后来指导曲坛如何唱曲的经典文论。

南词即南曲。当时的曲坛都在改良南戏唱腔。魏良辅为了纠正一些不正确的追求和不规范的唱法，就用“引正”作为文章篇名中的一个关键词。由于《南词引正》的观点新鲜，立即引起曲界追捧。文论除了介绍演唱经验外，还附有一段介绍昆曲史的简略文字，其中就有一段涉及黄幡绰的介绍：

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2]

这段话的大意是：魏良辅所处的时代，各种南戏唱腔都在争艳比美，计有昆山腔、海盐腔、余姚腔、杭州腔、弋阳腔等，基本都受到地域方言的影响，只有昆山的唱腔具有“正声”底蕴，那是由唐玄宗时代黄幡绰传来的声韵。

魏良辅大胆地将昆山腔的孕育时间前移到了唐玄宗时代，并且定格在黄幡绰的传教功劳上，这是鲜为人知的观点。它说明作者来到昆山以后，已追寻到昆山腔的起源，并已获得了唐代黄幡绰率先来到昆山传艺的结论。可能作者了解到南宋的龚明之已留下有关“黄幡绰墓”“村人皆善滑稽”“能作三反语”等一系列与黄幡绰有关的信息。作为已被曲坛尊为曲圣的魏良辅，一定会去寻觅那些与形成昆山腔有关的历史真实——昆山腔最初是如何形成的？昆山腔到底是谁创立的？作者经过沙里淘金的筛选，并进行了理性的梳理后，终于寻找到了昆山腔是“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的源头。在魏良辅的眼中，黄幡绰为昆山腔的孕育立下了头功。

根据那时的记载，虽然海盐腔的历史最长，弋阳腔的影响最大，但在魏良辅《南词引正》的表述里，已认定昆山腔为后起之秀的“南词”。因此在他的文章中将“昆山腔”排序在数腔之首。可见魏良辅早对昆山腔一往情深，这才成为他后来离开身边弋阳腔，去亲近遥远的昆山腔的理由。当时数腔并存，魏良辅认为只有昆山腔最有发展潜力，因此将昆山腔戴上了“正声”桂冠。用现代话来讲，这是魏良辅颇具远见的慧眼独识。

前引文字涉及戏曲史上的两个名人。一个是唐玄宗李隆基。他当政期间，社会稳定，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号称“开元盛世”。唐玄宗酷爱音乐，嗜好戏曲。音乐方面，其能巧奏羯鼓、精弹琵琶，还会作词度曲。据说，古曲《霓裳羽衣曲》是他的代表作。戏曲方面，他痴迷办学，曾首创以培养戏曲人才为己任的“梨园”，并亲任“校长”。据载，他曾培养出300弟子，成为中国最早的戏曲传人，因此，唐玄宗被公认是中国戏坛的至尊“戏祖”。

另一个是黄幡绰，他是唐玄宗时的著名乐工，后来又成为梨园弟子。由于黄幡绰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深得唐玄宗的宠爱。黄幡绰还是一个擅演“参军戏”的优伶。“参军戏”是中国戏曲的早期形式，极富幽默感，所以，每当黄幡绰演出，总会逗得唐玄宗心花怒放。他因此深得赏识，成为皇帝身边寻欢作乐的“开心果”。

安史之乱后，黄幡绰不幸落入叛军。唐玄宗得悉后焦急万分，为了能留下这个伶牙俐齿的幽默人才，就为他说情开释，终使黄幡绰获得了一条可以远走高飞的生路。在唐玄宗的建议下，黄幡绰有了浪迹江南的机会。最后，黄幡绰定居在风光旖旎的昆山信义（今正仪），并在那里传授唐宫雅韵。

魏良辅的“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这句石破天惊的评语，既点明了两人志同道合之状况——唐玄宗曾大张旗鼓地倡导，黄幡绰曾心领神会地传播；又点明了两人的互补关系——通过艺术纽带的联结，共同推动了戏曲事业的发展。这句话说明了后来一鸣惊人的昆山腔不是无源之水，而是有着“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的源流关系。

魏良辅充分肯定了黄幡绰的传艺之功，但他没有口若悬河不着边际地胡吹狂捧，只用了一个“传”字，就较贴切地肯定了黄幡绰在昆曲发展史上的滥觞作用。那么，这个“传”字到底传来了什么？原文已直截了当地说是“正声”了。那么，这个“正声”又指什么？由于原文中没有明白告知，因此又引发后人去猜测、去解读了，至今也没有定论。现表笔者一得之见：

首先，应透过“正声”字面去分析词意。这是一个偏正结构，用形容词“正”去修饰名词“声”。这里的“声”有两种解释：一种可指演奏声或演唱声的音乐声音，一种可指含有特定语音或语义的语言声音。根据黄幡绰的有关史料去判断，由于他不擅长演奏乐器，也不擅长演唱歌调，所以不可能在信义传授音乐之声。他所擅长“参军戏”，相当于今日的对口滑稽相声；再加上性格幽默和语言风趣是黄幡绰闻名朝野的特长，所以他传授的内容应该是别具一格的“语声”。魏良辅在那段原话中还指出，在南戏盛行时都有可能受到方言影响的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诸腔中，只有昆山是“正声”；就是说，只有昆山腔没有受到方言影响（或者很少受到方言影响）。究其原因，那是黄幡绰传来了“正统”语言。那么，什么是黄幡绰传来的“正统”语言？为此，就要了解当时黄幡绰来到昆山后所接触的传播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