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三元灯”的放与罢及其他
作者: 刘火摘 要:三元灯,两汉时可能来自西域,然后落地、生根、开花,由唐兴至宋盛,成为中华文明的一种符号。不过,在两宋最盛时期,三元灯也时放时罢,并未完全形成定制。从灯节的壮观景象和灯节的时放时罢中,可以窥见那时的政治气象和社会面相。
关键词:三元观灯;祖制;标识;演变
一、灯节概貌
三元,即上元正月十五,中元七月十五,下元十月十五。“三元”起于何时,是儒是道是释或三者合一,不是本文所述。这则文字主要谈谈“三元灯”的放与罢。
“三元灯”就是“开坊市门燃灯”。史载“三元灯”最详当是《宋史》和《宋会要辑稿》(下简称《宋会要》)等,或者说,史载三元灯节,多为宋典所记。除了正史《宋史》及《宋会要》之外,成书于两宋的官修《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和私撰《东京梦华录》等都有记载。
先说私撰。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六有“元旦朝会”“正月”“元宵”“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诸节京城放灯记载。如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1];又元宵“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又正月十四日“御辇团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之‘踏五花儿’”等。成书于元初的周密《武林旧事》一样有对南宋临安灯节之华丽的描写,如与《东京梦华录》相比,其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武林旧事》卷二有云:“一入新正,灯火日盛,皆修内司诸珰分主之,竞出新意,年异而岁不同。灯之品极多见后灯品,每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径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着色便面也。近岁新安所进益奇,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号‘无骨灯’。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遂为诸灯之冠。至二鼓,上乘小辇,幸宣德门,观鳌山。金炉脑麝如祥云,五色荧煌炫转,照耀天地。山灯凡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2]。
再说官修。《宋史·礼志十六·宴飨游观赐酺》《宋会要辑稿·帝系十·三元灯》皆讲“三元观灯,本起于方外之说”[3]。《史记·乐书》则称:“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史记》所记,虽没明指“三元观灯”一事,但在汉家来讲,正月彻夜燃灯,已经是宫廷里的“礼乐”之事了。此为汉。至唐,《旧唐书·本纪第七·中宗睿宗》记“(景龙)四年春正月乙卯,于化度寺门设无遮大斋。丙寅上元夜,帝(中宗)与皇后微行观灯,因幸中书令萧至忠之第。是夜,放宫女数千人看灯,因此多有亡逸者。丁卯夜,又微行看灯”。同一事,《新唐书·本纪第四·则天皇后等》记:“四年正月丙寅,及皇后微行以观灯,遂幸萧至忠第。丁卯,微行以观灯。”顺便一说,“景龙四年”即公元710年;再顺便一说,观灯不久即景龙四年夏六月,中宗李显被韦后及其女安乐公主毒杀。
此为正史。
在野史和传奇里,观灯也为唐皇室的某种必需的礼乐之数。《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十五》引《唐两京新记》记“正月十五日夜,敕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灯,光若昼日”。《太平广记·神仙二十六·叶法善》引唐人传奇《集异记》记:“开元初,正月望夜,玄宗移仗于上阳宫以观灯。尚方匠毛顺心,结构彩楼三十余间,金翠珠玉,间厕其内。楼高百五十尺,微风所触,锵然成韵。以灯为龙、凤、螭、豹腾踯之状,似非人力。玄宗见大悦,促召师观于楼下,人莫知之。”可见唐人上元观灯,已是十分的盛大和浩繁,同时也是盛唐的某种标识。唐人多有礼赞上元灯节的诗,其中,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4]、张祜的《正月十五夜灯》“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5]和李商隐的《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6]最为有名。唐诗里的这些诗句为后来宋、元、明、清的诗、词、曲提供了蓝本。
二、灯节的放与罢
“三元灯”在宋,并非定制,或者说,“三元灯”在宋,因事因人,往往时放时罢。
关于放,《宋史》记:
三元观灯,本起于方外之说。自唐以后,常于正月望夜,开坊市门然(燃)灯。宋因之,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教坊陈百戏。天子先幸寺观行香,遂御楼,或御东华门及东西角楼,饮从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国歌舞列于楼下。东华、左右掖门、东西角楼、城门大道、大宫观寺院,悉起山棚,张乐陈灯,皇城雉堞亦遍设之。其夕,开旧城门达旦,纵士民观。后增至十七、十八夜。
《宋会要辑稿》于此所记,与《宋史》相较,除个别字外,几于一致。此记大约有四层意思:一、观灯的由来;二、观灯为皇室所为;三、观灯的内容和气派;四、观灯时皇室与百姓齐乐。可见上元观灯在宋时并非皇室独享;而且皇室高兴时,会将观灯从三天(十四、十五、十六)延长到五天(十七、十八)。由此,也亦可见宋代文治下的社会平安与祥和。至于中元观灯,《宋史》载(《宋会要辑稿》同):“太平兴国二年七月中元节,御东角楼观灯,赐从官宴饮。”“太平兴国二年”为公元977年,即宋太宗登基翌年的中元节。可见太宗从太祖手中接过宋王朝大宝后的高兴状。此为“中元观灯”的第一次史家记载。下元观灯,第一次记载也来自宋太宗时。“(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十月下元节,依中元例张灯三夜”。至此“三元观灯”在正史上有了完整的记载。自此,观灯,或“三元”观灯,不再是方外之乐和方外之仪,而是唐宋皇室尤其是宋朝皇室的礼乐和雅好。也就是说,到了大宋,放灯观灯,自唐之后,至此成为祖制。
《宋会要》记“国朝之制,每岁正月十一日,车驾谐寺观祖宗神御殿朝调,十四日始幸诸寺观焚香。是夕,还御正阳门楼观灯”。宋太祖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也就是赵匡胤上年“皇袍加身”后的第二年正月上元节,太祖在汴京皇城御明德门楼邀宫廷众臣观灯,并会见各节度使。《宋会要》记,楼前张灯结彩,好比大宋王朝江山里的山楼灯影。楼上,搭有露天舞台。舞台中央,是官办的教坊乐师和乐伎方队(即皇室歌舞团),两侧是穿着各种戏服的军人方队(即军人歌舞团)。楼下,除了大宋王朝的合唱团,四周全是前来朝拜的友邦团队。于是,皇上设宴、赐酒,夜尽方散。
一场上元观灯,尽显新建的大宋王朝的欢天喜地和繁花似锦。或许,这是大宋王朝的另一种形式的开国大典。
关于罢灯。先说《宋会要辑稿·上元灯》,其共录“放”灯33条。凡“放”灯皆为皇家或庆贺去年丰收,或期冀来年丰盛,或显大宋王朝声名远播等,总而言之就是皇家的高调展示与民同乐的太平时代。乾德三年(公元965年),上元观灯时,宋太祖极为高兴,江浙两湖两广和四川全部归于一统,因此,宋太祖在灯会上,专门设宴招待江南、两浙的进奉使,还把投降的后蜀蜀主孟昶一并请上了门楼观灯。
可见“放”灯,特别是上元灯会,既可以展示皇家的盛大礼乐,又可显示官家与百姓的君臣一体、君民一体的欢快祥和,为什么又会罢、又会禁呢?
《宋会要辑稿·上元灯》共录“罢”31条。其“罢”的理由,粗粗统计,大约五类:
丧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因为“皇侄女云阳公主发哀”禁灯。再如庆历三年(1043年)因“鄂王薨故”而罢灯。在禁灯的31条中,因皇亲、国戚、爱将、重臣丧葬而罢灯的条最多。
天灾。嘉祐四年(1059年),因京城大雪而罢灯;再如嘉祐六年(1061年)因水灾而罢灯。
用兵。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因“北面用兵”罢灯;淳化二年(公元991年)因“夏州用兵”而罢灯。[7]
外巡。外巡时皇帝不在京城,可能就没有放的必要。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因“车驾发赴亳州”而罢灯。
星象。星象,历来贞(占)吉贞(占)凶,崇宁五年(1106年)因“慧星现于西方”而罢灯。
在大宋,上元灯节,“放”是皇室的常态和礼乐的必备。“罢”,则可能是非常态的。即便非常态时,理由也充足。不过,“三元灯”并没有列入大宋王朝的“正礼”之中。《宋史》编礼共二十八卷,从“祈谷”到“先蚕”、从“宗庙”到“朝仪”等都无“三元灯”(《太平御览》“礼部”共四十一卷,也无“三元灯”)。“三元灯”仅录于《宋史·礼志十六·宴飨游观赐酺》之“游观”一目,文字也极短(如前文已引)。或许,“放”“罢”才这般的时放时罢。
三、放罢缘由
宋太祖乾德五年(公元967年)的灯节,因“年保屡丰”,上元灯节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两夜增到十七、十八共五夜。由此,打破惯例,增加两天。这样一来,灯节的举办全然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大好年代的标识。灯会的举办,印证了史学界(包括西方史学界)对赵宋王朝文治重于武治的高度评价:宋太祖“打开了从武人主政政府(他从五代继承而来)到文官主政政府(他的继承者加以巩固)之路”;其继承人宋太宗紧接着又“开始制造一个由文官主宰的官僚机制”,从而换得了“和平回报”。[8]
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年)因“岁饥”罢灯。丰收时灯节可以大办;岁饥时,灯节便停办。择时而行、因事而宜,古代有善举善行的帝王,并没有因为面子或祖制而忘了社会现实和百姓生活的艰辛与苦厄。大宋第四位皇帝赵祯的庙号为“仁宗”,便因其治世政策的宽松、仁爱而受尊敬。
宋徽宗大观二年(1107年),因为修建皇后园陵,一罢御楼观灯,二斋殿不作乐;但却开放“宫观寺院”,而且一“不禁夜”,二“放庶士烧香”,三“许民间点灯”。后人对宋徽宗治国(且不说北宋因徽宗而亡)多有诟议,但就其这一条——对上元灯节按对象取不同的处理方式,历史就可以赞一赞。在这里,至少在这一年,“严管宫廷放火、可许民间点灯”。这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桩与民相和与民有利的善事。
从以上三例,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北宋初到北宋末,在“放灯”与“罢灯”上,服从于一个道理:当欢乐喜庆时便欢乐喜庆,遇凶遇灾时便予禁止。下一例,我们会看到三元灯会由皇室向民间演变的轨迹。
“三元灯”尤其是上元灯,一开始为皇室操办,《东京梦华录》卷六《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武林旧事》卷二专记《元夕》:“一入新正,灯火日盛,皆修内司诸珰分主之,竞出新意,年异而岁不同。”从宋起,三元灯会,特别是上元灯会(即元宵灯会)逐渐走入民间(即“放庶士烧香”和“许民间点灯”),演变成民间的节庆和习俗。以宋朝为历史背景的《金瓶梅》(词话本)有专回写灯会,即第四十二回《豪客拦斗玩烟火 贵家高楼醉赏灯》(绣像本作《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此回里的元宵灯会,不是由官方所办,而是由清河县暴发户西门府独家举办。考虑到《金瓶梅》是明中后期所写,它的参照物有可能或者说就是明中后期这一事件的真实摹写,因此,这里关于元宵灯会的描写十分详细,从中可窥见上元灯会从唐到宋,又由宋到明的演变历程。其描绘的民间市井灯会的豪华程度,大约史无前例: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双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基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彷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9]
这是对《东京梦华录》“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从大内到民间市井)景象的放大和张扬。稍晚于《金瓶梅》的《陶庵梦忆》记载了张岱叔辈张龙山于万历辛丑年(1601年)的《龙山放灯》专节:“剡木为架者百,涂以丹雘,悦以文锦,一灯三之。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10]此与兰陵笑笑生所叙,何其相似乃尔!始于唐皇室的上元灯会,经宋至明,完全变成了民间的盛大节日!
注释:
[1]《东京梦华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2]《武林旧事》,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3]《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4][5][6]《全唐诗》卷四十二,卷五百一十一,卷五百四十一,中华书局1960年版。
[7]“北面用兵”,指宋与契丹王朝即辽的战争;“夏州用兵”指宋与西夏王朝的战争。
[8]《剑桥中国宋代史》上卷第四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
[9]戴鸿森校点《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10]《陶庵梦忆》,中华书局2020年版。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